藏书楼顶的暮色彻底沉了下去,星光尚未显现,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蓝。空气中残留的烟草味被晚风稀释,只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苦涩,萦绕在并肩而立的两人之间。
程柏川那句“活着,都不容易”仿佛还在露台上空盘旋,带着沉甸甸的理解,也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余欣苒心中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她看着花盆里那一点属于他们共同熄灭的灰烬,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烟卷的温度和他指尖抽走时那瞬间的触感。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着她,不是解脱,而是长久紧绷后的一种虚脱般的松弛。秘密不再是负担,它被摊开在暮色里,被另一个灵魂以沉默的方式接住了。
程柏川依旧望着远方逐渐亮起灯火的北平城廓,侧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沉静。他没有再追问那个“荒谬”的故事,也没有立刻消化这超越认知的真相。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消化着方才听到的关于她母亲早逝的痛苦,以及那句“无路可逃的感觉”。这份沉重的坦诚,比任何关于“未来”的宣言都更真实地击中了他。他指间似乎还残留着那支香烟的触感和呛人的余味,那是她挣扎的具象。
“回去吧。”许久,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夜里风凉。”
余欣苒轻轻“嗯”了一声。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下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藏书楼里回荡,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旷感。
回到西跨院,余欣苒只觉得身心俱疲。小荷见她回来,连忙端上温热的茶水。余欣苒捧着茶杯,暖意透过瓷壁传到手心,驱散了些许寒意。她看着跳跃的烛火,心中一片茫然。秘密说出来了,然后呢?前路依旧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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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程府的气氛似乎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程柏川依旧忙碌,但看向余欣苒的目光中,少了几分探究的审视,多了几分沉静的、心照不宣的了然。他不再刻意避开关于“未来”的话题,但也并不主动提起,仿佛在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或者,在用自己的方式消化这巨大的信息。
这天傍晚,程柏川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他没有首接回房,而是来到了余欣苒的客房门口。
“欣苒。”他敲了敲门。
余欣苒打开门,看到他站在门外,手里没拿文件,神情比前几日轻松了些。
“程柏川?”她有些疑惑。
“军火的事,”程柏川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却带着尘埃落定的意味,“我跟父亲谈过了。把徐思良的方案,以及我所有的顾虑,风险,尤其是可能牵扯的各方势力和道义上的困境,都摊开讲清楚了。”
余欣苒的心提了起来,屏息等待下文。
“父亲……”程柏川顿了顿,眼神有些复杂,“他沉默了许久。最终,他说,程家能有今天,靠的是诚信经营,脚踏实地。有些钱,赚得再快,若沾了血,昧了良心,终究是祸根。他……同意了我的看法。”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这件事,到此为止。程家,不做军火生意。”
巨大的欣慰瞬间涌上余欣苒的心头!她看着程柏川眼中那份如释重负的坚定,知道这个决定对他而言并非易事,顶着家族利益和父亲可能的压力。她由衷地露出一个笑容:“太好了!程柏川,你……做得对。”
程柏川看着她真诚的笑容,唇边也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深意,“有些决定,需要勇气。也得……谢谢你的‘不可思议’,让我更看清了一些东西。”他指的是她来自未来的身份和价值观对他判断的潜在影响。
余欣苒明白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心中微暖。
“对了,”程柏川话锋一转,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余欣苒,“这个,给你。”
余欣苒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崭新的大洋银行存单,上面的数字让她吃了一惊——足够一个普通家庭几年的开销!收款人赫然写着她的名字:余欣苒。
“这是……”她愕然抬头。
“家教的钱。”程柏川语气自然,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你之前不是说要教英文赚钱?这算是预付的学费。以后每周抽两个晚上,教我些东西?内容……随你定。”他看着她,眼神坦荡。
她没想到他连这个都记得,还用了这种方式来维护她的自尊。她捏着那张存单,指尖感受到纸张的厚度,心中五味杂陈。这不仅仅是钱,更是一种尊重,一种将她视为独立个体的认可。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哽咽。
“不用谢。”程柏川摆摆手,“明天开始?晚饭后,书房见?”他定下了时间地点。
“好。”余欣苒用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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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饭后,余欣苒准时来到程柏川的书房。书房很大,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红木书架,摆满了线装书和精装外文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木头的气息。巨大的红木书桌后,程柏川己等在那里,换下了白天的西装,穿着一件舒适的深灰色羊绒衫,少了几分冷峻,多了几分书卷气。桌上放着一壶刚沏好的龙井,两个白瓷茶杯。
“坐。”程柏川示意她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余欣苒有些紧张地坐下,拿出自己准备好的笔记本和那支派克金笔。
“程老师,想从哪方面开始?”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专业。
程柏川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不用这么正式。就当……聊天。说说你那个时代吧,随便什么都行。比如,”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你们日常怎么传递消息?像我们这样靠书信和电报,还是……有更快的法子?”他的问题看似随意,却精准地指向了信息传递这个关键领域。
余欣苒心中了然。他并非真的想学日常英语,而是想通过语言学习这个“合法”渠道,了解更多关于未来的信息。这很程柏川——冷静、务实、善于抓住机会。
她定了定神,用尽量清晰平实的英文开始描述:“In my time, unication is…instantaneous. We have devices called‘smartphones’…”(在我那个时代,通讯是……即时的。我们有叫做“智能手机”的设备……)
她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下关键的英文单词和短语(Smartphone, I, Text Message, Social Media),并配上简单的中文注释。她解释了手机如何通过看不见的网络信号连接世界,如何在几秒钟内将文字、图片甚至视频传递到地球的另一端。她描述了电子邮件如何取代了书信,社交媒体如何让远隔重洋的人随时分享生活……
程柏川听得极其专注,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惊奇与思索的光芒。他不再仅仅是听语言,更是在捕捉这些词汇背后所代表的、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信息爆炸的世界图景。他偶尔会打断她,询问某个技术细节的运作原理(尽管余欣苒往往只能解释个大概),或者某个新词汇的具体含义。
当余欣苒提到“I”这个概念时,程柏川的眉头深深锁起:“你是说……一个覆盖全球的、无形的……信息网络?任何人都能接入,获取和传递信息?”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这完全颠覆了他对信息垄断和地域限制的认知。
“Yes, essentially.”(是的,基本上是这样。)余欣苒点头,“It ects everything and everyone, but it alss new problems…like information overload, and…fake news.”(它连接一切和所有人,但也带来新的问题……比如信息过载,还有……假新闻。)
“Fake news?”(假新闻?)程柏川敏锐地捕捉到这个新词。
余欣苒在纸上写下这个词,解释道:“False or misleading information spread deliberately to deceive people.”(故意传播的虚假或误导性信息,用以欺骗民众。)
程柏川看着纸上的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端起己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目光变得极其幽深。一个信息可以瞬间传遍全球的时代?一个真伪难辨、谣言也能拥有巨大力量的时代?这对他这个深谙信息即权力、掌控信息渠道是商场和政界重要手段的人来说,冲击力不亚于得知她来自未来本身。他仿佛看到了一把双刃剑,一面是前所未有的便捷和连接,另一面是难以想象的混乱和操控。
“不可思议……”他低声喃喃,用的是中文,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书桌和茶杯,投向了遥远的、信息洪流奔涌的未来。
书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隐约的虫鸣。余欣苒看着程柏川陷入沉思的侧脸,知道他正在消化这些远超时代认知的信息。她没有打扰,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过了许久,程柏川才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在余欣苒身上,那眼神比之前更加深邃,也更加……复杂。他拿起余欣苒写满英文单词和注释的纸,指尖轻轻拂过“I”和“Fake news”这两个词。
“今晚……先到这里吧。”他声音有些低沉,“这些……我需要好好想想。”他顿了顿,看着余欣苒,“你讲的很好,小余老师。下周同一时间?”
“好。”余欣苒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心中明白,这场以“英文教学”为名的、对未来的探索,才刚刚开始。程柏川的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思潮。而未来信息的碎片,己经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这个1925年的书房里,激起了无法预料的涟漪。窗外,北平的夜色深沉,而新的暗涌,己在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