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补匠 2017年
我叫路烬,一个不怎么成功的画家。
我的人生,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是一条走到了尽头、只剩下灰烬的路。
我的问题在于,我心里住着一个胆小鬼。我害怕失败,害怕被拒绝,更害怕自己的作品被人看到。
这种深入骨髓的怯懦,像一条毒蛇,啃食着我的才华和爱情。
我的女友,许清昼,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
她像她的名字一样,是清朗的白昼,永远那么明亮、乐观。
她总是鼓励我:“路烬,你的画是最好的,你要相信自己。”
可我信不了。我把一幅又一幅满意的作品撕毁,因为我总觉得它们不够完美,会被人嘲笑。
我们的争吵越来越多,每一次都源于我的自卑和消极。
首到那天,她收拾行李,站在门口,泪眼婆娑地对我说:
“路烬,我快要被你的黑暗吞噬了。我爱你,但我……我撑不住了。”
她没有走,但她的话,像一把刀,插进了我早己腐朽的心。
我意识到,我必须改变。
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从一个画廊的老板那里,听到了一个传闻。
一个关于“缝补匠”的传闻。
据说,在城市最深的巷子里,住着一位神秘的匠人。
他能缝补一切。
不是衣服,不是器物,而是……人。
“他能把你身上不想要的东西‘剪’掉,再把伤口‘缝’起来。”
老板压低声音,说得神乎其神。
“比如呢?”
我问。
“比如,你脸上的疤,你性格里的缺陷,你痛苦的记忆……只要你出得起‘价钱’,他都能帮你拿掉。”
这听起来荒诞不经,但我像个溺水的人,抓住了这根稻草。
我问到了地址,那是一个早己被废弃的老城区。
许清昼知道了我的想法,她极力反对。
“路烬,那都是骗人的!你不要去!”
她抓住我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清昼,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我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夜色里。
我按照地址,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穿行了很久,才找到了那家店。
没有招牌,只有一扇斑驳的木门,门上挂着一把铜锁,却虚掩着。
我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陈年檀香、艾草和旧布料的味道扑面而来。
店里很暗,点着一盏老式的煤油灯。一个干瘦的老人,正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根骨头似的针,在缝补一件看不清的“东西”。
他就是缝补匠。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浑浊却又仿佛能洞穿一切。
“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板凳。
我坐下来,心脏狂跳。
“你想缝补什么?”
他没有问我怎么知道这里的,仿佛我来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我想把我性格里的‘怯懦’和‘自卑’拿掉。”
我鼓起勇气说道。
缝补匠放下手里的活,仔细地打量着我。
“哦?那可是个大工程。”
他慢悠悠地说,“剪下来容易,但留下来的那个‘洞’,会让你很难受。”
“我不怕!”
我急切地说。
“好。”
他点点头,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卷黑色的线。那线在昏暗的灯光下,竟不反光,仿佛是纯粹的黑暗凝聚而成。
“坐好,别动。”
他拿着那根骨针和黑线,走到我面前。
我以为他会刺穿我的皮肤,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但什么都没发生。
我只感觉他拿着针,在我胸口心脏的位置,做着“缝”的动作。
针没有碰到我,线也没有。
但我却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冰冷、沉重的东西,正从我心脏里被一点一点地抽离。
那过程不痛苦,反而有种奇异的,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几分钟后,他停了下来。
“好了。”
他把那团从我身上抽出来的、无形的“怯懦”,绕在那根骨针上,然后放进了一个小小的木盒里。
我睁开眼,感觉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空气是那么清新,灯光是那么明亮,我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和自信。
“价钱呢?”
我站起来,感觉自己脱胎换骨。
“你己经付过了。”
缝补匠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我带着满心的疑惑和新生般的喜悦,离开了那家店。
第二天,整个世界都为我敞开了大门。
我不再撕画,我拿着我最满意的作品,冲进了之前屡次拒绝我的那家顶级画廊。
我舌战群儒,用无可辩驳的自信和对艺术的独到见解,征服了所有人。
画廊当场与我签约,我的画,卖出了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价格。
我和许清昼的关系,也进入了蜜月期。
我变得果敢、风趣、充满激情。我带着她去所有我们没去过的地方,做所有我们没做过的事。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和爱意。
“路烬,你真的变了。”
她幸福地依偎在我怀里。
我以为,我的人生,终于被我“缝补”好了。
但好景不长。
大概一个月后,我发现许清昼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劲。
她是我灵感的源泉,但她最近,却开始回避看我的画。
“怎么了?”
我问她。
“没什么,”她勉强地笑着,“只是……觉得你的画,太刺眼了。”
曾经那么热爱我作品的她,现在却用“刺眼”来形容。
然后,她开始失眠,做噩梦。
她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惊慌,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她开始否定自己,觉得自己配不上我,觉得自己的工作一无是处。
那种神态,那种语气……
像极了……
以前的我。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底萌生。
我冲回那条阴暗的巷子,发了疯似的捶打着缝补匠的门。
门开了,他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我的怯懦,我的自卑!你把它们弄到哪里去了!”
我揪住他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吼道。
他没有反抗,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我跟你说过,万物守恒。”
“世间的一切,都不会凭空消失。你丢掉的东西,总要有个去处。”
“它去了哪儿!”
“去了离你最近、与你羁绊最深的地方。它需要一个新的‘宿主’。”
我的血,瞬间凉了。
许清昼。
我丢掉的黑暗,像一种恶毒的诅咒,转移到了我最爱的人身上。
所谓的“价钱”,不是金钱,而是我爱人的灵魂。
“把一切都换回来!现在!立刻!”
我几乎要跪下来求他。
“可以。”
缝补匠点点头,“但缝上的东西,没法解开。只能用另一块‘布’,把它盖上。”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要想把你给她的‘怯懦’盖住,就必须从你身上,再剪下一块东西,补到她身上去。”
他又拿出了那根骨针。
“你想好,要用你的什么,去换回她的安宁?”
“你的才华?你的健康?还是你……”
他顿了顿,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你新得到的这份自信?”
我如遭雷击。
我看着缝补匠,又看了看他身后架子上那些琳琅满目的线团。
我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线团。
那是一个个玻璃瓶,瓶子里装着的,是发着各色微光的、类似星云一样的东西。
有的瓶子标签上写着“勇气”,有的写着“善良”,有的写着“童真”。
这些,都是他从别人身上“剪”下来的。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颤抖地问。
他笑了。
“我?我曾经也和你一样,是个满身‘破洞’的凡人。”
“但后来,我学会了这门手艺。我不断地用别人的‘好料子’,来缝补自己的‘破洞’。”
“久而久之,我身上所有属于我自己的东西,都换没了。”
他张开双臂,脸上是一种病态的陶醉。
“我现在,是一个由无数人的美德和才华拼凑起来的……完美的人。”
我明白了。他是一个寄生虫,一个窃取他人灵魂来延续自己的怪物。
我不能再从清昼身上夺走任何东西了。
是我把她推入了深渊,我要亲手把她拉上来。
“我决定了。”
我对缝补匠说。
“把我刚刚得到的这份‘自信’,剪下来,补给她。”
缝补匠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对我的决定很感兴趣。
“想好了?你将变回原来那个自卑的废物,甚至……比以前更糟。”
“我想好了。”
他没有再多说,用同样的手法,将那份曾让我意气风发的自信,从我身体里抽离。
我感觉力量正在流失,世界重新变得灰暗,那个熟悉的、懦弱的自己,带着加倍的寒意,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我踉跄地跑回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清昼能好起来,一切都值得。
我推开家门,看到许清昼正站在窗前。
她转过身,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不再有恐惧和不安。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锐利而强大的光芒。
那是我刚刚失去的自信。
我欣慰地笑了,想上去抱住她。
“清昼,我……”
“路烬,”她打断了我,声音冷静得可怕,“我们分手吧。”
我愣住了。
“为什么?”
“因为你太弱了。”
她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和……鄙夷。
“和你在一起,我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家。你的消极,是我的牢笼。”
“从今天起,我要为自己而活。”
她说完,拿起早己收拾好的行李箱,和我擦肩而过。
没有一丝留恋。
我僵在原地,如坠冰窟。
我明白了。
我把我的自信给了她,但这自信,却没有附带上我对她的爱。
它变成了一把最锋利的武器,给了她挣脱我的力量。
我治好了她的“病”,代价,是她再也不需要我了。
缝补匠没有骗我。
他确实“缝补”好了一切。
他让我亲手斩断了我和这个世界最后的羁绊,让我变成了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孤岛。
我回到了我的画室,看着满墙的画。
这些曾经让我骄傲的作品,现在看来,是那么的刺眼。
我拿起画刀,一幅一幅地,将它们全部划破。
就像那个缝补匠,对我的人生所做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