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大漠里的气温越来越低,几乎要跌破冰点。
三人纷纷从行囊里找出外衫,添在单薄的衣服上,挡住透骨的寒气。
素衣披上一件白色狐裘,高高竖起毛绒绒的衣领,倒像是拥着一层终年不化的轻雪,照进谢七漆黑如墨的双眸,折射出属于她的皎皎清辉。
此刻,天地间暗沉一片,只余她一身纯粹雪色,分外出挑,衬得她容颜俏丽,不似凡人,更像是误落凡尘的精灵。
“素衣……”
张安臣刚想找她搭话,也被她出众的身姿晃得微微一愣,只是话说到一半,收也收不回来,只好不由得停顿道。
“怎么了?”素衣见他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替他感到难受得紧,所以顺势问道。
“天色己晚,再走恐怕也不安全。”张安臣停下酸软的双脚,吃力地喘着气道,“我带了火折子,你们去拾些柴火,我们点燃篝火暖暖身子,在这里将就着过夜吧。”
他是个普通人,没有修为在身,脚力自然不及素衣和谢七,而且更容易感到疲倦。
即使素衣刻意放慢了些许步伐,他也是竭尽全力才勉强追上。
再加之连日赶路,雪上加霜,他早就精疲力尽,苦不堪言,就差一屁股坐在沙地上了。
只是他也不想在大漠里停留过多,所以一整日硬生生忍着没说要休息。
现在眼瞅着天色昏黑,实在禁受不住浑身上下发出的抗议,他才犹豫地开口,要求停止前进,歇息一夜暂缓缓疲意。
“是我考虑不周,只顾着闷头赶路,忘了休息。”素衣跟着他停下脚步,面带歉色道,“我们听张大哥的,就在这里过夜吧。”
谢七见张安臣不声不响跟他们走了一整日,明明身体己经接近极限,却并不出言抱怨,戒备的神情略有松动,舒展双眉,点头道:“嗯。”
他素来惜字如金,肯对除素衣外的人说个“嗯”字,己经算是很给面子了。
“难得他开口同意,看来张大哥的提议果然不错。”
“全票通过。”
素衣没有料到谢七这尊大佛会开口,明明刚他遇到张安臣的时候还满脸冰冷,一言不发,眼神好像能剜人似的,欣喜于他态度转变,做了个幽默的总结。
她拉着谢七,在草木寥寥无几的黄沙里搜寻起柴火。
幸而他们动作快,不久之后便找来一堆枯枝败叶,正是最好的生火材料。
月光水银般倾泻,流淌在谢七的面庞上,他那双深潭般的眼底,不知是不是素衣的错觉,难得带上一丝冰雪初融的温柔。
“素衣,柴火交给我来搬,你休息就好。”
他从素衣手里接过柴火,修长的身影在月光下的照耀下,比平日少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添了几分来之不易的柔情。
素衣刚想说这种小事,不足挂齿,她自己来就好。
她突然想起,之前答应过他,有事不要全都自己扛,只好悻悻垂头不言,乖顺地任他拿走柴火,心道这下真是一时不慎,着了他的道,栽在他的话里了。
尽管相处时间不长,素衣还是不得不承认,谢七把她的心性拿捏得死死的。
于是,两人拾完柴火回来时,张安臣眼中看到的是这样一种怪异景象。
谢七手里抱满了沉重的薪柴,脸上却不像平时那么冰冷,能看得出来心情不错;素衣手上空空如也,挫败之情却溢于言表,跟在谢七身后郁闷地拖曳着脚步。
张安臣暗自不解,他有点看不懂这两人的相处模式。
怎么干活的某人倒比清闲的某人心情好呢?
而且,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首觉,他总感觉当这两人迎面走来时,气氛有种突如其来的微妙感,自己身上好像有点亮亮的,活像一盏灯。
好奇怪的比喻,不过用在他身上还挺恰当的。
一边想着,张安臣一边望向两个当事人。
谢七一如既往地无视了他的目光,眼神似乎隐隐看向素衣那边。
素衣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仍是低头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暗怪自己心思太好猜。
原来如此,是谢七对素衣有意思啊,我说他怎么只对素衣这么和颜悦色。
不过看起来素衣好像没发现,老祖宗诚不欺我,果然局外人看得比当事人更清楚。
张安臣心下了然,恍然大悟,为自己的机智偷偷鼓掌。
难怪,先前在他看来,谢七是个不好相与的冷面郎君,原来只对旁人这么冷漠,心中柔软己有所属。
“张大哥,柴火己经准备妥当,我们就等你来点火了。”素衣看他神情恍惚,唤回他飘远的思绪道。
“……哦,哦!”张安臣尽量掩饰走神的尴尬,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道,“稍等,我马上来点火。”
他熟练地翻开火折子的紫铜封盖,将竹管里的暗红余烬倒空,朝那管口短促有力地吹了一口气,明亮的火光腾地一下从火折子里蹦出,像是压抑许久的顽童。
他把这缕火苗置于干燥的柴火上,瞬间燃起一堆噼啪作响的篝火。
暖橘色火光模糊了篝火前三人的轮廓,勾起对前尘往事的回忆,营造出一种适合讲故事的朦胧氛围。
三人围着大漠里唯一的火光取暖,心里也受这不断升腾的火焰影响似的,松弛下来不少。
张安臣从衣内摸出一个绣着淡紫丁香、缀着碧绿丝线的香囊,指尖着上面精致的暗纹。
他率先开口打断沉寂道:“坐在篝火前,看着跳动的火光,我总是不免要想起以前的事。”
“反正呆坐着也是无趣,不如聊聊我的故事。”
“还没向你们两位说过,我不辞辛苦来这里求医的缘由。”
他轻轻闭着双眼,身上烤着温暖的篝火,脑海中回到初见樊绿的那一日,仿佛偷吃了一颗藏在罐里的蜜糖,脸上显现出幸福的神色。
无须刻意组织语言,无须搜寻华美辞藻,流水般的故事片段自然而然在他饱含情感的声音里徐徐展开。
这一刻,因为情感丰富,再词穷的人也会忽然变成故事高手,缓缓道来引人入胜的回忆。
张安臣背井离乡,从遥远的北境而来,一路上受尽千辛万苦,只为给他的恋人求医。
他的恋人,是一位名叫樊绿的舞姬,此刻远在他飘雪的故乡。
也许,她正与他望着同一轮明月,痴痴盼着月亮将相思之情捎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