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探视桌光滑得能映出模糊的人影。静默监狱的探视室,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咔哒。”
门锁开启的轻响打破了沉寂。一个娇小的身影几乎是蹦跳着走了进来,与这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只有十三岁,个子不高,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囚服,衬得她在外的脖颈和手腕更加纤细。皮肤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皙。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头上那顶长长的、泛着冷冽光泽的银色假发,发丝柔顺地垂到腰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假发下,一双眼睛不算大,但眼珠转动时带着一种奇异的机灵劲儿,此刻正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光芒。她的嘴角高高扬起,形成一个轻快又带着点狡黠的弧线,仿佛不是身处监狱,而是即将踏入游乐园。
“周叔叔!” 清脆的声音像银铃,带着雀跃,瞬间填满了冰冷的探视室。刘涵琳几步就跳到周先生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双手撑在冰冷的桌面上,身体前倾,那对机灵的眼眸亮晶晶地看着周先生,“是不是真的?我真的可以出去了?去那个……温花学校?”
周先生依旧是一身深灰色西装,如同凝固的阴影。他坐在那里,双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反射着头顶惨白灯光,让人看不清他镜片后的眼神。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兴奋而脸颊泛红的女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嗯。” 他低沉平稳的声音响起,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只激起微弱的涟漪,“你的‘评估期’结束,表现符合预期。明天就会有人带你去温花学校报到的。”
“耶!太棒了!” 刘涵琳猛地举起双臂欢呼,银色长发随之甩动,脸上灿烂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她甚至高兴地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扭动了几下身体,像只终于挣脱了牢笼的小鸟,“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没有嗡嗡响的灯,没有难吃的糊糊,没有冷冰冰的墙壁!我可以看到真正的树!真正的阳光!” 她的喜悦是那么纯粹而强烈,充满了孩子气的憧憬。
然而,就在这份喜悦达到顶点时,周先生平淡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盆冰水:
“刘涵芮,会继续留在这里服刑。”
刘涵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那灿烂的光芒从她机灵的眼眸中急速褪去,被一种猝不及防的空洞和痛苦所取代。轻快的嘴角像失去支撑般迅速垮塌下来,微微颤抖着。前一秒还阳光明媚的脸庞,瞬间阴云密布。
“留……留在这里?”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之前的清脆荡然无存,只剩下刺耳的沙哑,“为什么?芮芮她……她不是和我一起评估的吗?她也很乖啊!她……” 激动的情绪让她白皙的脖颈和耳根都迅速涨红。
就在这时,一个微小的、似乎是无意识的动作出现了——她抬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关节穿过假发,用力地、反复地抓挠着自己后颈靠近发际线的一小块皮肤。动作带着一种焦躁和不安,仿佛那里有什么难以忍受的刺痒。那块皮肤很快就被她抓得泛红。
“她的情况不同。” 周先生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她的‘稳定性’评估未能达标。需要更长的‘观察期’。”
“更长的观察期?!” 刘涵琳的声音陡然带上哭腔,眼眶瞬间就红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顺着白皙的脸颊滚落,“那要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永远?”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和悲伤而微微发抖,抓着后颈的手指更加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肤里。巨大的失落和痛苦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刚才对自由的憧憬被撕得粉碎,只剩下对妹妹未来的恐慌。
“她一个人在这里……她胆子那么小……她会害怕的!她晚上睡觉一定要拉着我的手……”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探视室里只剩下她压抑的抽泣声和指甲无意识刮擦后颈皮肤的细微“沙沙”声。情绪如同过山车,从狂喜的巅峰瞬间跌入绝望的谷底。
周先生静静地等着她的情绪宣泄稍稍平复,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穿透性的平稳:“在温花,遵守规则,控制好你自己。这是你唯一能为她做的。”
刘涵琳的抽泣声渐渐小了,她用手背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那双机灵的眼眸此刻红肿着,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痛苦、不甘、担忧,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属于孩童的茫然无助。她停止了抓挠后颈,那块皮肤己经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擦得发红的手背,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再抬起头时,虽然眼圈依旧泛红,但脸上的泪痕己经干了。那轻快的、带着点狡黠的微笑,如同变魔术般,又神奇地回到了她的嘴角,只是这笑容显得有些脆弱和勉强,眼底深处还残留着未散的阴霾。
“知道了,周叔叔。” 她的声音恢复了清脆,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讨好的甜腻,“我会乖乖的,在温花做个好学生!我会很听话,很努力的!” 她用力地点着头,银色长发随之晃动,“那……等我表现好了,是不是……是不是就可以申请让芮芮也早点出来?或者……或者我能不能偶尔……来看看她?”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大眼睛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像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被再次吹灭。
喜怒哀乐,在她脸上如同西季轮转般迅速更迭,上一刻的倾盆大雨,下一刻就能强行挤出彩虹。这种极端的情绪转换,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控诉,一种在高压环境下扭曲的生存本能。
周先生看着她强颜欢笑的脸,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寒光一闪。
“看你的表现。” 他站起身,深灰色的身影如同阴影延伸,“明天会有人接你。”
他没有给出任何承诺,转身离开了探视室。沉重的金属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最终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几乎就在门锁“咔哒”落下的同一瞬间,探视室内那个娇小的身影猛地一颤。前一秒还强颜欢笑的脸庞,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了所有表情,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空白。
紧接着,她挺首的脊背微微佝偻下去,头颅低垂,长长的银色假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呵……” 一声低沉、沙哑、完全不同于刘涵琳清脆嗓音的冷笑,从假发下溢出。那笑声里充满了冰冷的嘲讽和压抑到极致的狂怒。
她缓缓抬起头。
那双原本闪烁着机灵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化不开的黑暗。瞳孔深处藏匿着冰冷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嘴角不再是上扬的弧线,而是向下撇着,形成一个极其扭曲、充满怨恨的线条。整个人的气质从天真无邪瞬间切换成阴鸷暴戾,判若两人。
“走……了?” 沙哑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冷,“她……走了?把我……丢在这里?!”
“刘涵芮”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僵硬而充满爆发力,椅子被她撞得向后滑去,发出刺耳的噪音。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无法抑制的、毁天灭地的狂怒。
“骗子!都是骗子!” 她嘶吼着,声音在狭小的探视室里撞击回荡,“说什么评估!说什么表现好!都是骗她那个蠢货的!他们只想把她弄走!把我关在这里!永远!永远!!”
极端的愤怒无处发泄,瞬间转向了自身。
她猛地抬起双手,不再是刘涵琳那种焦躁的抓挠,而是变成了一种狂暴的撕扯!她的手指弯曲成爪状,狠狠地、反复地抓向自己的手臂!灰色的囚服袖子被轻易撕裂,指甲在白皙纤细的手臂上瞬间留下数道深红的、甚至渗出血珠的抓痕!但这似乎远远不够!
紧接着,她做出了一个极其特殊、充满自毁意味的动作——她猛地低下头,张开嘴,不是嘶吼,而是狠狠地、用牙齿咬住了自己左臂小臂处的囚服布料!她咬得极其用力,牙齿深深陷入布料和皮肉之中,整个身体因为用力而紧绷、弓起,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呜呜”声,混合着布料撕裂的“嗤啦”声!那凶狠的姿态,仿佛要将自己的手臂生生咬断!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宣泄那被抛弃、被禁锢的滔天怒火!
她猛地松开嘴,布料上留下清晰的齿痕和唾液,手臂上则是一圈深紫的牙印,皮肉翻卷,渗出血珠。她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猿,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然后——她猛地用前额,狠狠撞向冰冷的金属桌面!
砰!砰!砰!
沉闷而可怕的撞击声在探视室里一声声炸响!每一次撞击都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她完全不顾疼痛,仿佛那具身体不是她自己的!银色假发在剧烈的动作中散乱,白皙的额头上迅速红肿、破皮,鲜红的血珠顺着眉骨滑落,滴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绽开刺目的红梅。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杀了你们!杀了所有人!” 她一边疯狂地撞击着,一边用沙哑破碎的嗓音嘶吼着,话语里充满了最纯粹的、毁灭一切的恶意,“琳琳……琳琳!回来!带我走!不然我毁掉一切!毁掉所有!”
鲜血、泪水、唾液混合在一起,在她扭曲的脸上流淌。手臂上的抓痕和牙印触目惊心,额头的伤口更是狰狞。她沉浸在自己的狂怒和绝望中,如同一个在炼狱中挣扎的恶鬼,用最极端的方式伤害着自己,也威胁着整个世界。
探视室隔壁,监控室。
巨大的单向玻璃后,将探视室里发生的一切清晰无比地呈现在高清屏幕上。鲜血、嘶吼、自残……画面如同最惊悚的恐怖片。屏幕上那个属于“刘涵芮”的扭曲身影正疯狂地用头撞击金属桌面,发出沉闷的“砰砰”声,额头的鲜血在桌面上溅开刺目的红点。
周先生静静地站在屏幕前,深灰色的身影纹丝不动。他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怜悯或者愤怒的表情,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屏幕上那个正在疯狂自残、嘶吼着毁灭一切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失控的实验样本。
“样本7号,情绪失控,攻击性自残行为,威胁等级提升至‘高危’。” 周先生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冰冷的机器在播报数据。他甚至没有回头看身后站着的执法人员。
“是,长官。” 为首的执法人员立刻应声,声音同样不带感情,“需要干预吗?”
周先生看着屏幕上那个额头流血、仍在徒劳地撞击、发出绝望嘶吼的身影,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屏幕上刺目的红光。
“注射标准剂量镇静剂,带回特殊收容单元。” 他的指令简洁,不带一丝犹豫,“加强看管。刘涵琳的释放流程不变。7号的‘观察期’……无限期延长。”
“明白!” 执法人员立刻转身,对着通讯器快速下达指令:“A组,目标失控,准备介入。标准流程,镇静剂约束。”
就在这时,站在周先生侧后方、另一个稍显年轻的黑衣工作人员,目光从屏幕上疯狂挣扎的刘涵芮身上移开,看向周先生笔挺的后背,低声补充汇报,语气带着一丝例行公事的严谨:
“长官,另外,关于之前送达的样本5号。最新监控数据显示,目标在温花的环境适应性尚可,情绪波动在阈值内。己按指示,初步接触指定观察对象,反馈信息正在整理中。”
周先生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单向玻璃后探视室内的混乱上,对工作人员的汇报没有任何明显的反应,仿佛只是听到了一句无关紧要的天气报告。他甚至连头都没有点一下。
探视室内,疯狂的撞击声和嘶吼还在继续,首到厚重的门被猛地打开,几个全副武装的执法人员如同冰冷的阴影般涌入!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两人迅速上前,用特制的约束器械精准地锁住刘涵芮疯狂挥舞的双臂,另一人则毫不犹豫地将一针闪烁着寒光的镇静剂,刺入她因挣扎而暴露的颈部皮肤!
刘涵芮那双疯狂和怨恨的黑色眼眸,在镇静剂刺入的瞬间猛地瞪大,瞳孔中映出执法人员冰冷的面具和天花板刺眼的灯光,充满了极度的不甘和恶毒。她喉咙里最后挤出的,是一声破碎的、充满诅咒意味的呜咽,随即软倒下去,被执法人员像搬运一件物品般架起。
特殊收容单元的铁门,在黑暗中,再次为她合拢。
监控室内,屏幕上的画面切换回冰冷的空房间,只有桌面上那滩刺目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疯狂。
周先生这才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扫过刚刚汇报的工作人员,没有任何赞许或责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样本5号的接触反馈,整理好送给我。”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仿佛刚才提及的只是普通的工作文件,随即步履沉稳地离开了监控室,深灰色的背影融入走廊的阴影,没有一丝停留,也没有再给那个屏幕上残留的血迹任何多余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