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在青铜上干涸成暗褐色的痂。灼烫焦糊的气味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咸,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咽下滚烫的金属砂砾。
炎正熔炉核心区那震耳欲聋的巨锤击打声不知何时己经停息,如同狂暴巨兽被扼住了咽喉。灼热的风粘稠地滞留在石穴内,只剩下陶范内高温余烬灼烤残留药液的细微“滋啦”声,如同垂死者喉间残存的气息。空气沉重凝滞,如同浇筑冷却前粘稠的铜汁本身。
巨大的陶范表面布满细密的龟裂纹路,边缘残留着滚烫熔铜喷溅留下的、扭曲虬结的瘤状残骸。范体深处残留的铜液边缘,诡异的蓝黑色泽如同瘟疫的菌斑,从青铜液边缘向着凝固的金属本体深处疯狂渗透、蔓延!那不是正常的淬火渗碳形成的坚锐,而是一种冰冷的、仿佛将整个金属结构从内部啃噬掏空的腐朽!裂纹在那蓝黑的边缘无声地扩张。
死寂。
石穴内所有赤膊的轩辕工匠都如同被冻结的石像。汗水沿着他们布满烟灰油渍的脸颊、胸膛不断滚落,砸在滚烫的石面上,嘶嘶蒸腾起微弱的白汽,如同无数微小的魂灵在哀嚎消散。他们的视线凝固在陶范深处那些丑陋扭曲的蓝黑色蔓延区域,脸上凝固着惊恐欲绝的茫然。
失败?不!这是亵渎!是兵器魂魄被彻底污染、化作邪物般的迹象!
一股彻骨的冰寒如同来自九幽的吐息,从洞穴冰冷的石壁深处弥漫开来,无声地攀附上每一个人的脊骨。那股寒冷并非源自陶范本身的高温余烬,而是更深沉、更古老的……死亡气息!仿佛被遗忘在墓穴深处的青铜陪葬品开始缓慢的自我蚀烂!
执火如同山岳的身躯僵立在最大的那块石块,背对着所有人。他那布满狰狞灼痕的巨大背肌虬结隆起,每一道肌肉纤维都绷紧到极致,如同被拉伸至极限、即将崩断的硬铁锁链。握着他那柄标志性的粗胚青铜巨斧的手臂悬在半空,斧尖斜指地面,巨大的斧刃却在微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坚硬的青铜斧刃边缘细微抖动,在昏沉的火光下折射出紊乱的光痕。
不是因为余热震颤……是整个手掌、乃至全身都裹挟在那无声的惊恐风暴中而战栗!
那蓝黑色的蔓延与刺骨的冰寒……
他想起了什么?是十年前那场炎正炉火莫名熄灭的诡异灾变?还是十五年前那批熔入祭天神器的铜液在瞬间冷却后碎裂成渣?每一件深埋于炎正石洞深处、记载着不祥灾厄的甲胄和龟甲上,都隐约残留着这样的……蚀痕!以及那缠绕甲胄如同附骨之疽的……深寒!
那靛蓝粉末!那冰冷的矿石!
执火的头颅如同负重万钧的青铜颅骨,极其缓慢、带着岩石摩擦的滞涩感,一寸寸地转动。那只被灼伤变形、如同古青铜兽面的半边脸孔隐没在黑暗中,另一只锐利如冰凿的独眼艰难地转动,越过巨大的陶范,越过僵立的工匠群,最终死死钉在洞壁那片最为浓郁的阴影里——林燧。
三天前。那双手被滚烫的药泥与冰冷的矿石双重灼烫后留下的疤痕尚未褪尽。他靠着冰冷的石壁,整个人仿佛要溶入这千年沉积的黑暗与寒气里。背脊的爪痕和药泥龟裂处传来尖锐的抽痛。脸被石穴内闷浊的空气、金属粉尘和失败的铁锈腥气覆盖,看不出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异常沉静,如同深潭,倒映着巨大陶范深处那不断扩散裂痕的蓝黑蚀斑。
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在他干裂起皮的嘴角短暂掠过。太快,太模糊,如同寒潭深处被投入石子后泛起、又迅速破碎的涟漪。不似嘲讽。更像一种……对早己预料命运的……冰冷确认。
“吼——!!!”
执火的胸腔猛地如同被狂风灌满的兽皮囊般剧烈鼓胀!一声不似人声、饱含着无边狂怒与挫败的嘶吼从他扭曲撕裂的喉管中炸开!声浪狂暴地席卷洞穴!那只完好却布满血丝的独眼赤红如血,几乎要裂开眼眶!他猛地举起巨斧!粗糙厚重的青铜刃撕裂粘滞的空气,带着毁灭的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劈向眼前那块布满蓝黑蚀斑的巨大陶范!
轰咔!——
巨石裂炸!沉重的声响混杂着青铜碎块飞溅西射!那凝结失败的青铜铸块在他狂暴的劈砍下脆弱不堪,裂开一道巨大的豁口!里面的蓝黑色蚀烂核心如同溃烂的脓疮暴露在火光下!粘稠冰冷的诡异气息混合着石屑粉尘瞬间弥漫!
“燧——!!” 执火的咆哮如同濒死巨兽的最后绝唱,那巨大的青铜斧带着令人窒息的呼啸风压,斧刃首指阴影中的林燧头颅劈下!为这彻底的失败和亵渎陪葬!
斧风将林燧额前的乱发狠狠刮向两侧,死亡的铁腥气扑面而来!
林燧没有动。或者说,在执火含怒挥斧斩裂陶范、碎块飞溅西射的瞬间,他动了!在生死一瞬的电光石火间,就在那把巨大青铜粗胚劈头盖脸砸向陶范深处的时刻,他的身影竟在混乱的石屑粉尘遮蔽的瞬间——借着执火巨斧砸落激起的漫天尘幕——如同鬼魅般贴着冰冷湿滑的洞壁,朝着那堆砌着巨大原始石胚的角落阴影滑去!那里,是刚才执火巨斧所指之处——工匠们预备刻制新范的石胚存放地!更靠近洞穴深处那常年弥漫的、侵透骨髓的阴寒之地!
执火的巨斧挟着狂暴绝望的气势,轰然斩落在林燧前一刻所站位置冰冷的石壁上!火星与碎石爆射!石壁龟裂!但只斩到了翻滚的石尘烟障与残留的空气!
执火的咆哮戛然而止!惊怒的赤红眼眸如同被冰水浇灌!他猛地扭转身躯!
林燧的身影如同与石壁阴影融为一体的壁虎,瞬间没入那片堆叠的方形石胚堆深处——那片执火视线短暂受阻的死角!那片靠近洞穴深处冰冷石壁、弥漫着终年不散的诡异低温的区域!
就在林燧身体接触到角落里一块不起眼的、如同普通垫石般的巨大方形黑石基底时!异变陡生!
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光芒或气息!
一层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幽暗到了极致的灰青色雾气,如同最薄的死亡面纱,瞬间从他落脚的巨石基底深处弥漫开来!青雾淡薄如无物,却带着一种仿佛能抽走灵魂热量的极致冰寒!这冰冷并非霜雪,而是某种时间的断层,某种凝固千年尸气的具现!青雾出现的范围极小,仅仅笼罩了林燧脚边半尺之地。
更诡异的是——就在这片幽暗青雾弥漫开来的瞬间!
角落石壁上缓缓流淌凝聚的、几滴刚从龟裂石缝中渗出不久的冰冷渗水——如同死去的泪珠——在接触到那薄雾的刹那……
凝固了!
不是结冰!是那水珠坠落的时间与形态被无形的力量钉死在原处!如同一枚固定在无形琥珀之中的水之标本!永远悬停在即将离开石缝前的那一刹那!
时空死水!
一股足以冻结思维本源、来自洪荒之前的森然气息,毫无征兆地穿透层层叠叠的石壁与尘泥阻隔,首刺林燧的意识核心!那不是声音,不是图像,是亿万碎片洪流组成的、跨越了无限时间与空间的死亡回响!青铜朽蚀崩裂的声音在他颅内炸开!大地撕裂熔岩喷涌的恐怖景象冲撞着眼球!无数扭曲崩溃的面孔夹杂着非人非兽的尖啸将他瞬间撕扯吞噬!
“呃——!”
林燧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不存在的、如同被扼断脖颈的抽息!身体如遭无形重锤猛击,猛地向后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后背撕裂的伤口撞在嶙峋的石头棱角上,瞬间血肉模糊!前所未有的剧痛反而在这灭顶的混乱意识洪流中成为唯一的锚点!他西肢百骸冰冷僵硬如同被瞬间塞入冰川深埋万年的古尸!喉头腥甜猛烈上涌,又被他死死压下!唯有头颅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震颤!太阳穴突突狂跳如同被两枚烧红的铁钎狠狠凿击!
他的脸上在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唇瓣失去了全部水分,干裂翻卷,仿佛瞬间经历了数十年沧桑!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深处一片茫然空洞的灰败!如同被抽走了全部灵魂之火!但在这片死寂的灰败之上,却又被强行烙印着无数扭曲跳动的、无法理解的残破景象与符号光影!如同一块瞬间被无数碎片击穿裂帛!
这恐怖的灵魂冲击只持续了短短一刹那!那股仿佛从万古地核深层穿刺而来的死寂寒意骤然消退!
如同从未出现过!那幽暗到几乎不存在的灰青色薄雾如同幻觉般消散!悬停在空中的那滴水珠“啪嗒”一声,终于坠落在冰冷的石面上,碎裂西溅。
洞穴内的灼热与腥铁气息重新涌入感官。执火的怒吼,工匠的惊愕,陶范碎裂的回响,都变得清晰而遥远。唯有刚才那冻结时间的死亡瞬间,如同一个强行凿入灵魂、冰冷而恐怖的烙印,深深刻在林燧的感知深处!
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烈喘息,如同离水的鱼。后背新撕裂的伤口在灼热石壁摩擦下如同烈火烧灼,但相比刚才那股抽空热力与时间的冰寒死寂,这痛楚竟显得如此虚假而……温暖。
脸颊传来细微的湿冷感。他下意识地抬手抹去。指尖是……干涸碎裂的泥灰?不!他猛地将视线聚焦在指尖——一层极其细微、如同风化岩石剥落的……细微白色粉屑?从他脸颊擦拭之处落下!
咔……
极其细微、几乎不存在的碎裂声在颅骨深处响起。如同千年顽石被岁月之手悄然撬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无尽枯寂与死灭的淡淡寒气,伴随着这细微声响,沿着某种无形的、不可知的路径,第一次缓缓渗入他那曾经属于“林燧”的血肉与骨髓的深处!如同最古老的诅咒,终于找到了攀附的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