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相爷若是稍有犹豫,他们两人……
恐怕就真的走不出那道门了。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湛卢的声音有些干涩。
沈在野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日头己经升得老高。
他的心里,却是一片翻江倒海。
他查了近一个月,动用了暗桩,审讯了无数人,都毫无头绪的案子,被孟蓁蓁三言两语,就点破了关窍。
她不仅指出了方向,甚至连对方可能使用的手段、可能设下的陷阱,都预料到了。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这八个字,用来形容此刻的孟蓁蓁,竟是无比的贴切。
沈在野缓缓握紧了拳头。
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生出了如此强烈的……
惊叹。
她那看似只求安稳度日,躺平做主母的表象之下,究竟还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
她点拨他,真的是为了所谓的“相府主母的体面”?
还是说,扳倒恶钱案背后的人,对她,或者对她身后的孟家,有着更大的好处?
沈在野的心,彻底乱了。
他感觉自己走进了一片浓雾,而浓雾的尽头,坐着的,就是那个他名义上的妻子,孟蓁蓁。
他穿过层层回廊,相府的朱漆廊柱与雕花窗棂在夕阳的余晖里,投下长长的、交错的影子,像一张无形的网。
往日里,这些景致在他眼中不过是寻常。
可今日,他却觉得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云雾之上,不踏实。
那颗在聚宝斋里狂跳的心,此刻依旧没有完全平复,只是从剧烈的擂鼓,变成了沉闷的、一下下敲击胸腔的重响。
每一次跳动,都带出孟蓁蓁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他没有回自己的书房,脚步一转,鬼使神差地朝着孟蓁蓁所住的清晖院走去。
夜色尚未完全笼罩,清晖院里却己经早早亮起了灯。
那光,不是闺阁女子常用的那种朦胧昏黄的暖光,而是几盏烛台并列,将整个正厅照得如同白昼,明亮得有些刺眼。
他屏退了正要上前行礼通传的丫鬟,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立在敞开的窗外。
屋内的景象,让他瞳孔微微一缩。
孟蓁蓁并未如他想象中那般,在看书,在刺绣,或者在百无聊赖地摆弄什么首饰。
她身着一身素雅的居家常服,长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几缕青丝垂落在她光洁的额角与脸颊旁。
她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八仙桌上,桌上铺满了纸张,有些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有些则画着他看不懂的奇怪图样与表格。
她一手执笔,笔尖悬在纸上,另一只手的指节,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神情专注到了极致,周遭的一切都己消失。
那专注的神情,沈在野从未在她脸上见过。
平日里,她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与慵懒,这世间万物都提不起她的兴致。
可此刻,烛火映照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神里却闪烁着近乎锐利的光芒,那是属于运筹者的光。
他心中那片翻涌的江海,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才是她真实的样子?
还是说,这只是她无数面孔中的另一面?
他缓步走进屋内,木质地板没有发出声响。
伺候在旁的几个丫鬟见到他,吓了一跳,刚要屈膝行礼,就被他一个抬手的动作制止了。
他用眼神示意她们退下。
丫鬟们不敢多言,悄无声p息地鱼贯而出,顺手带上了房门。
偌大的正厅里,瞬间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他的影子,随着他的走近,慢慢拉长,最终笼罩在了孟蓁蓁面前的那片书写区域。
光线被遮挡,孟蓁蓁终于从那堆图表中抬起了头。
她的眼中没有丝毫惊慌,甚至连意外都没有。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早就料到他会来,会站在这里。
“相爷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淡,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沈在野没有应声。
他的目光,从她那双清澈得过分的眼睛,缓缓移到了桌案上。
那些纸上,写着“票号”、“存兑”、“信誉”、“拆借”等字眼,还有一些他从未见过的、类似于账本却又远比账本复杂的表格。
他看不懂,但他知道,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后宅主母该懂的东西。
这女人,正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构建着一个他闻所未闻的庞大计划。
他心中的惊叹与疑虑,在这一刻交织到了顶点。
他甚至产生了荒谬的感觉,自己才是那个闯入者,闯进了一个完全属于她的、他一无所知的世界。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比他预想的要沙哑许多。
“今日之事……多谢。”
这三个字,他说得有些艰难。
沈在野一生,从未对任何人,尤其是女人,说过这样的话。
感谢,这两个字本身就代表着亏欠,示弱。
孟蓁蓁放下了手中的毛笔,笔尖在砚台上轻轻一搁,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她抬起眼,看向沈在野。
他的脸上没有了那张银色的面具,露出了那张俊美却总是覆着一层寒霜的脸。
但此刻,那层寒霜融化了些许,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有探究,有震动,还有……
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像一朵在夜色里悄然绽开的昙花,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相爷何出此言?”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他口中那桩足以掀起京城腥风血雨的大案,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邻里纠纷。
沈在野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他不喜欢她这种态度。
这种置身事外的淡然,让他感觉自己所有的惊心动魄,所有的后怕与震动,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
“你明知故问。”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聚宝斋,是个陷阱。”
“哦?”
孟蓁蓁挑了挑眉,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慵懒地看着他,“看来相爷己经亲自去验证过了。怎么样,我说得可对?是不是有人专门守在那里,等着抓那些好奇心太重,非要一探究竟的鱼儿?”
她的话语轻快,甚至带着调侃,却字字句句都说中了他刚才的险境。
沈在野的心脏又是一紧。
她不仅预料到了,甚至连细节都猜得分毫不差。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死死地盯着她,要将她整个人看穿。
他看着她,忽然向前一步,双手撑在了桌沿上,身体微微前倾。
这个动作极具侵略性,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墨香,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清甜体香。
他的目光如炬,锁住她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孟蓁蓁,收起你那套说辞。你帮我,绝不仅仅是为了‘相府主母的体面’这么简单。”
他几乎可以肯定,她的背后还有更大的图谋。
或许,是她父亲右相的授意?
利用他来打击政敌,再坐收渔翁之利?
这个念头一起,他心底刚刚升起的那丝异样情绪,瞬间被冰冷的警惕所取代。
面对他骤然逼近的气场,孟蓁蓁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她甚至还悠闲地伸出手,将一缕垂落的发丝挽到耳后,动作从容不迫。
然后,她抬起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