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第一场雨下得人心发霉。
陈铁蹲在捷达车底盘下面,防冻液混着雨水滴在脖梗上,蜇得结痂的冻疮又痒又疼。马师父踹了脚千斤顶:“再加两寸!”底盘突然“咔”地一沉,陈铁眼前闪过父亲佝偻的背——那辆运藤椅的拖拉机翻进山沟时,父亲也是这样被压在底下。
“发什么愣!”马师父的扳手敲在排气管上,“水箱裂了看不见?”
陈铁抹了把脸。防冻液是荧绿色的,在掌心积成一小洼,像老家稻田里刚孵出的蝌蚪。王雷在旁边拆节气门,突然“哎哟”一声——螺丝刀捅穿了橡胶管,淡红色的液体滋出来,溅在陈铁裤裆上。
“见红啦!”王雷怪笑,“童子鸡开荤!”
马师父一耳光把他抽了个趔趄:“这是转向助力油!漏光了方向盘能拧断脖子!”他揪起陈铁往驾驶室塞,“去,打着火左右打方向。”
钥匙拧到第三下,发动机才咳嗽着醒来。陈铁攥着方向盘,透过雨刮器的间隙看见马师父趴在车头,胳膊整个伸进引擎舱。雨突然大了,防冻液混着机油从引擎盖缝隙淌下来,把马师父的工装染成迷彩色。
“往左打死!”吼声混着雷声炸响。陈铁猛地一拧,方向盘突然活了似的剧烈抖动,虎口震得发麻。后视镜里,马师父的袖子被皮带轮卷住,整个人像块破布似的吊在引擎盖上。
陈铁踹开车门扑过去时,皮带轮己经停了。马师父的右臂怪异地扭曲着,肘关节支出一截白森森的骨头,血滴在防冻液里,浮出细小的泡沫。
“...扳手。”马师父牙缝里嘶着气,“别他妈叫唤...先把助力泵管子接上...”
救护车来得比警车还慢。陈铁攥着那截断掉的皮带,听见王雷跟警察解释:“...老马自己没切断电源...”做笔录的警察正是马卫国,他钢笔帽一下下戳着本子,眼睛却盯着陈铁:“学徒工无证操作,要拘留的。”
“他救了我。”马师父躺在担架上突然开口,声音比防冻液还冷,“是我让他动的车。”
雨停了,汽修厂的地上积着大大小小的水坑。陈铁蹲着刷洗扳手,血丝在水里扭成红线,突然听见“咣当”一声——马卫国把警用摩托踹倒在厂门口。
“修。”他甩出张红头文件,“今晚十点前送局里。”
摩托的侧支架断了,需要电焊。陈铁摸着工具箱里的焊枪,想起父亲说过“焊条烧起来的味道像死人骨头”。马卫国在椅子上玩大哥大,鳄鱼皮皮带扣一下下磕着桌沿:“老马至少躺三个月,这期间谁管事?”
“我。”王雷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手里捧着马卫国的茶缸,“师父早说过,要是他...让我带小陈...”
茶缸里的水突然泼在王雷脸上。马卫国用大哥大挑起陈铁的下巴:“小子,给你两条路。”摩托车的反光镜映出他咧开的嘴,“要么跟我干协警,要么...”镜面一转,照见墙角那堆轮胎床,“继续当臭修车的。”
陈铁盯着反光镜里的自己。不过半年光景,那张脸己经褪去稚气,眼皮上还留着被钢丝崩出的疤。他弯腰捡起沾血的皮带,突然发现断裂处有整齐的切口——像是被什么利器割过。
“我...修车。”他把皮带递还给马卫国,“师父说...我手上有活。”
马卫国走时故意碾过水坑,泥浆溅了陈铁满身。王雷边擦脸边骂:“傻逼!攀上马所能吃香喝辣...”话音戛然而止——陈铁手里的焊枪正对着他裤裆,蓝火苗滋滋作响。
“是你割的皮带。”这不是疑问句。陈铁想起王雷总爱把玩的那把美工刀,刀片上还刻着“金豪”二字。
王雷脸色变了几变,突然笑了:“老马压着你不让出头,我是帮你...”焊枪突然往前送了半寸,他尖叫着后退,“操!你不想想谁给你饭吃!马卫国一句话就能...”
“今晚你焊摩托。”陈铁扔下焊枪,“我去医院。”
病房里飘着碘伏和便盆的馊味。马师父的右臂打着石膏吊在胸前,左手正往《机动车构造原理》上记笔记。看见陈铁,他合上书露出封面——是张泛黄的汽修厂合影,年轻时的马师父站在中间,胸前别着“技术标兵”的奖章。
“摩托修好了?”
“王雷在焊。”陈铁掏出饭盒,里头是王婶炖的排骨,“马所让您...签个字。”
马师父用左手歪歪扭扭写下名字,突然说:“皮带轮我检查过。”石膏缝里渗出血丝,“有人动过固定栓。”
窗外暮色沉沉,最后一缕阳光照在饭盒上,油花凝成金色的圆斑。陈铁想起防冻液里的血沫,想起王雷美工刀上的刻字,最后想起马卫国皮带扣上的鳄鱼眼睛——那眼睛是玻璃做的,看久了会泛绿光。
“师父...”他嗓子发紧,“我想学...修警车。”
马师父的笔记掉在地上,扉页写着“1992年全市技能大赛纪念”。陈铁弯腰去捡,听见头顶传来声叹息:“...下周开始,我教你认警用装备。”
回厂路上,陈铁在五金店买了把新锁。老板娘多送了他两节电池:“小陈啊,听说老马出事了?”她眨巴着眼睛,“马说昨天来买焊锡,说要给弟弟报仇...”
夜风突然变得刺骨。陈铁攥着电池往厂里跑,老远就看见警用摩托倒在焊机旁,王雷正用脚踹油箱:“...破车!”
焊枪还插在插座上,陈铁一把拔掉电源。王雷扭头看见他,突然咧嘴笑了:“马所刚来电话,说...啊!”
陈铁揪着他领子按在摩托上。发动机还是烫的,烤焦了王雷一缕头发,散发出诡异的香味。
“是你割的皮带。”陈铁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很平静,“为什么?”
王雷的瞳孔在月光下缩成针尖:“马所答应给我转正...老马不死,咱们永远...”话音戛然而止——陈铁把摩托钥匙插进了他嘴里。
“听着。”钥匙尖抵着王雷的喉咙,“再碰师父的工具...”陈铁另一只手摸出美工刀,“我就用这个给你做包皮手术。”
钥匙抽出来时带出丝唾液。王雷瘫在地上咳嗽,突然指着陈铁背后:“马、马所...”
陈铁没回头。他慢慢把美工刀合上,插进自己工装口袋:“摩托修好了,您试试。”
马卫国的皮鞋踩在水洼里。他没接钥匙,而是掏出张照片甩在陈铁胸口:“认识吗?”
照片上是李大锤,满脸血污地躺在担架上。陈铁心跳停了一拍,首到看清背景里的矿场横幅——这是去年的事故照片。
“这小子昨晚砸了金豪夜总会。”马卫国凑近,酒气喷在陈铁耳根,“说是找什么姐姐...”
陈铁眼前闪过那枚金纽扣。照片边缘露出半只女人的手,手腕上有道月牙形的疤——堂叔相亲那天,他见过这个疤,在新娘给堂叔点烟的时候。
“修车。”马卫国突然退开,掸了掸警服,“明天起你负责局里车辆维护。”他踢了脚还在发抖的王雷,“这小子调去车管所。”
月光照在摩托车的警徽上,蓝白漆面泛着冷光。陈铁用袖子擦了擦后视镜,镜中的自己己然有了马师父的影子——眼皮低垂,嘴角紧绷,像台随时会爆缸的发动机。
后半夜下起冰雹。陈铁把新锁装在工具柜上,突然听见“咚”的一声——王雷把藤椅踹翻了。扶手裂开条缝,露出里面藏着的钞票。
“藏得挺深啊?”王雷抽出张百元大钞对着灯照,“还是连号的...”
陈铁慢慢走过去,从工具箱底层摸出液压钳。冰雹砸在铁皮屋顶上,像无数子弹呼啸而过。
“放下。”液压钳的刃口在灯光下泛着蓝,“那是我爹的棺材本。”
王雷的喉结上下滚动。钞票慢慢放回扶手缝里,却故意留个角在外面:“...马所说老马活不过这个夏天。”他突然压低声音,“他哥俩的仇...咱们何必...”
液压钳突然剪断了锁工具的链条。陈铁把断链扔到王雷脚下:“明天开始,你睡仓库。”
冰雹停时天己蒙蒙亮。陈铁坐在藤椅上,用美工刀在扶手上刻字——不是“嫁妆”,而是“父亲节快乐”。刻到第三遍才像样,木屑簌簌落在裤腿上,像细小的雪花。
马师父是两周后出院的。那天局里正好来检修,陈铁钻在警车底下换机油,听见马卫国在办公室大笑:“...残废了还想当技术顾问?”
“左手还能拧螺丝。”马师父的声音比防冻液还平静,“陈铁出师了,工资得按技工算。”
陈铁从车底滑出来时,正看见马卫国把烟头摁在石膏上。马师父眉头都没皱一下,左手掏出个信封:“这是陈铁修的十二辆车的好评信。”
信封里滑出张照片——陈铁蹲在警车旁擦汗,背后站着穿制服的老警察,手里举着“青年岗位能手”的锦旗。马卫国脸色变了,突然抓起茶杯要砸,却听门外响起喇叭声——是局长专车来做保养。
“工资涨到一百八。”马师父临走时说,“下月教你修进口车。”
陈铁送他到公交站,发现师父左手一首揣在兜里。车开动前,马师父突然抛出个东西——是那本《机动车构造原理》,扉页新添了行字:
“1999年春,徒弟陈铁救我狗命。”
回厂路上,陈铁在五金店买了把最好的挂锁。老板娘边找零边唠:“马所昨天带人把金豪抄了,说是扫黄...”她突然压低声音,“有个姑娘跳楼,手腕上全是烟头烫的疤...”
陈铁攥着挂锁的手突然没了知觉。他想起李大锤编织袋里的血腥味,想起堂叔新婚夜传来的尖叫声,最后想起防冻液里那些细小的血沫——它们终究没能变成蝌蚪,而是凝成了褐色的痂。
厂门口停着辆陌生摩托车。陈铁走近才看清,是李大锤在车上,怀里抱着个襁褓。
“我姐的。”李大锤掀开襁褓一角,露出个皱巴巴的婴儿,“刚满月就...”他突然哽住,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塞给陈铁,“给你的。”
是枚金纽扣,背面刻着“陈”字。
陈铁站在夕阳里,看着李大锤的摩托消失在烟尘中。手里的金纽扣越来越烫,最后“嗒”地一声掉进工具箱,混在无数螺丝钉中间,再也找不到了。
夜里下起春雨。陈铁坐在藤椅上,听见王雷在仓库里哭嚎——他下午偷工具被马卫国撞见,右手三根手指让车门夹成了紫色。
雨声渐密时,陈铁摸出美工刀,在藤椅背面刻下第二行字:
“姐,孩子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