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椒瘟”三个字,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船队后撤的喧嚣。所有目光都惊恐地投向那几艘舢板,以及舢板上正在被打捞的、覆盖着污浊黑油彩的土著尸体。魔鬼头礁顶的靛蓝笑脸旗在腥咸的海风中猎猎作响,无声地嘲笑着他们的举动。
“陛…陛下…还捞吗?”负责打捞的百户声音发颤,手僵在缆绳上。
朱祁镇脸色铁青。张宏(或那真正的“香主”)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这诡异的油彩,极可能就是传播瘟疫的媒介!但若不弄清这“红椒瘟”的底细,船队南下马尼拉,无异于盲人骑瞎马!
“捞!”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所有接触尸体者,着双层油布衣,戴厚棉布口罩!尸体入底舱特制铅箱!鲁大石留下的烈酒和辣椒粉,给朕狠狠泼洒消毒!动作要快!”
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水手们强忍恐惧,如同处理最危险的爆物,将几具污秽的尸体拖上甲板,迅速投入底舱早己准备好的、内衬铅皮的巨大木箱中。烈酒混合着浓烈的辣椒粉被疯狂泼洒,刺鼻的气味暂时压过了尸体的腐臭和油彩的甜腥。
“封锁底舱!非令不得入!”朱祁镇下令。他看向随船太医:“陈太医!你精通疫病,带两个胆大心细的助手,全副武装进去!朕要知道,这‘红椒瘟’到底是什么东西!”
陈太医脸色惨白,但皇命如山。他穿上特制的油布罩衣,戴上厚棉口罩和浸透醋的布手套,带着两个同样包裹严实的药工,如同赴死般打开了底舱门。
舱内,浓烈的酒气、椒味和尸臭混合,令人窒息。木箱里的尸体静静躺着,身上的黑色油彩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溃烂的皮肤,散发着不祥的光泽。陈太医强忍呕吐的欲望,用特制的长柄银刀,小心翼翼刮取了一点油彩样本,放入水晶盏中。
水晶盏凑近油灯。陈太医和药工凑近细看,只见那黑色的粘稠物中,竟然有无数极其细微的、如同红色尘埃般的东西在蠕动!它们似乎被酒精和辣椒粉刺激,显得异常活跃!
“活…活物!”一个年轻的药工吓得差点丢掉水晶盏!
陈太医亦是头皮发麻!他立刻取来一根银针,挑了一点蠕动红点放在琉璃片上,用放大镜观察——那竟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细如微尘的红色线虫!线虫在琉璃片上疯狂扭动,分泌出粘稠的靛蓝色液体!
“陛下!”陈太医冲出底舱,声音因恐惧而变调,“油彩里有…有无数赤色毒虫!细如微尘,分泌靛蓝毒液!这…这恐怕就是‘红椒瘟’之源!毒虫遇血肉即钻,吸髓食肉,致人溃烂而亡!且…且繁衍极快!”
船楼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呆了。吸髓食肉的毒虫!这比任何刀枪火铳都可怕!一旦在船上蔓延…
“所有接触过尸体的水手,立刻隔离!衣物全部焚毁!泼洒过酒椒的区域,用生石灰覆盖!底舱彻底封死!陈太医,可有遏制之法?”朱祁镇强迫自己冷静,一连串命令脱口而出。
“烈酒与辣椒粉似乎能刺激、麻痹毒虫,延缓其动,但无法灭杀!”陈太医急道,“需…需极寒或极热!或…或剧毒药物!但船上…”
“极寒?”朱祁镇目光扫过船舷外冰冷的海水。但毒虫在油彩中,海水冲刷未必有效。“极热?火攻?”但底舱堆满物资,一旦起火,船毁人亡!
“报——!”瞭望哨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西北方向!信鸽!是我们的信鸽!”
一只灰扑扑的信鸽,如同穿越风暴的精灵,摇摇晃晃地穿过海风,精准地落在“镇海号”的桅杆上。脚环上,赫然绑着京师专用的加密铜管!
朱祁镇精神一振!是鲁大石?还是于谦?他亲自取下铜管,屏退左右,用特制钥匙打开。
信纸展开,是于谦熟悉的刚劲笔迹:
`陛下万安!`
`鲁大人以椒王拔毒膏辅以金针过穴,景泰王爷己脱险!然神智未复,呓语间屡提‘小佛’、‘账册’、‘红椒开花’等语。`
`钱王妃尸身经仵作详验,其口鼻、指甲缝内残留微量靛蓝花粉,与御椒园枯萎母本所染花粉同源!疑其生前曾频繁接触毒源!`
`其佛堂密室所获南洋红椒商会账册,以苏州码子记数,然密押处皆为简体字!臣等穷尽心智,终破译其核心密码——竟为‘小佛’二字!`
`账册显示,近三月,有巨资自泉州、月港流出,经吕宋马尼拉中转,购入大批‘佛郎机火器’及‘南洋生口’(奴隶),去向不明!署名经手人皆为‘香主令:小佛’。`
`臣疑,‘小佛’非代号,乃真人!此人潜伏极深,或为钱王妃上线,亦为南洋红椒商会核心!其与‘香主’关系,尚不明朗。望陛下南洋之行,万务留意名讳带‘佛’或与佛相关之人、之地!`
`京师有臣,陛下宽心。珍重!`
信纸在朱祁镇手中微微颤抖。好消息是七弟终于脱险!坏消息是,幕后黑手的轮廓更加清晰,却也更加扑朔迷离!
“小佛”!
这个隐藏在简体字密码后的名字!钱王妃死前接触的毒花粉、御椒园内鬼的标记、南洋红椒商会的实际操盘手!他(她)是谁?是张宏的化名?还是那个真正的“香主”?亦或是…另一个独立的可怕存在?
“佛郎机火器”、“南洋生口”、“去向不明”…联想到魔鬼礁那凶悍的佛郎机炮和那些被毒虫控制的土著“生口”…张宏背后的势力,其图谋远不止“红椒之国”!
“陛下!底舱…底舱有异响!”一名看守底舱的侍卫惊恐来报,“那…那铅箱里…好像有东西在撞!”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红椒瘟的毒虫要出来了?!
朱祁镇眼中寒光一闪,将“小佛”的线索暂时压下。他抓起一罐鲁大石留下的特浓辣椒油,又命人抬来一桶刚烧开的滚水!
“打开底舱门!所有人退后!”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舱门开启,浓烈的混合气味涌出。朱祁镇站在门口,目光如电,锁定那个巨大的铅皮木箱。箱盖果然在微微震动,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冲撞!
“倒滚水!浇箱缝!”朱祁镇厉喝!
滚烫的开水被水手用长柄勺奋力泼向木箱的缝隙!滋滋的蒸汽腾起!箱内的撞击声瞬间变得更加疯狂和凄厉!仿佛无数细小的生命在滚水中挣扎哀嚎!
“泼辣椒油!”第二道命令!
粘稠滚烫、赤红如血的辣椒油顺着滚水浇出的缝隙,被狠狠灌了进去!刹那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极致辛辣、蛋白质焦糊和诡异甜腥的恶臭从箱缝中喷涌而出!箱内的撞击声陡然拔高,随即迅速减弱,最终…归于死寂!
只有箱体表面,被滚水和辣椒油浸透的地方,留下大片大片污浊的靛蓝色粘液,缓缓流淌。
“火把!烧!”朱祁镇毫不放松!
数支火把掷向木箱!沾满油脂的箱体瞬间燃起熊熊大火!烈焰中,箱内发出噼啪的爆响,仿佛无数毒虫在火中爆裂!
众人屏息凝神,首到木箱连同里面的恐怖之物彻底化为焦炭,才敢大口喘气。
“红椒瘟”的威胁,暂时以这种极端的方式被扼杀在底舱。但朱祁镇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张宏(或“香主”、“小佛”)手中,掌握着远超他想象的恐怖力量——毒虫、病菌、火器、奴隶…以及那神秘莫测的“真正的椒王”!
他捏紧了于谦的信,目光再次投向马尼拉的方向。“小佛”…这个名字如同毒蛇般缠绕在他心头。南洋红椒商会…茉莉园…佛郎机火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片未知的海岸。
“传令!”朱祁镇的声音因疲惫和决绝而沙哑,“清理甲板,救治伤员,修补船只!明日黎明,全速前进,目标——马尼拉湾!朕倒要看看,那‘茉莉园’里坐镇的,是‘香主’,是‘小佛’,还是…什么吃人的‘椒王’!”
夜色笼罩海面,燃烧的木箱余烬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如同鬼火。船队在短暂的喘息后,再次绷紧了神经。而遥远的马尼拉湾深处,一片被高大红树林和奇花异草环绕的秘密庄园内,一间燃着茉莉香烛的静室中,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正将一粒深红近黑、异常的辣椒籽,轻轻按进一尊鎏金佛像微张的口中。
佛像低垂的眼睑下,似乎闪过一丝妖异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