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抵苏州码头,己是半月之后。此时的江南,秋意正浓,金风送爽。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京城肃杀的寒意,而是的泥土气息、桂花的甜香,以及新棉收获时特有的、淡淡的清新植物芬芳。一望无际的棉田,如同铺在大地上的白色云海,棉桃在秋阳下绽开,露出柔软洁白的棉絮,景象颇为壮观。
林逸顾不得旅途劳顿,在张昺的支持下,立即投入工作。他换上朴素的布衣,带着几名精干的书吏和通晓农事的随员,一头扎进了田间地头。他们走访了吴县、长洲、昆山、常熟等多个棉区,与老农攀谈,观察棉株长势,记录耕作细节。所见所闻,令人振奋。朝廷此前颁布的鼓励植棉诏令和地方官员的初步推行显然己见成效。棉田面积明显扩大,许多原本种植杂粮的坡地旱田都改种了棉花。
在一处靠近太湖的棉田里,一位满脸沟壑、皮肤黝黑的老农,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大捧刚刚采摘下来的、雪白蓬松的籽棉,激动地对林缚说:“林大人!托皇上洪福,托新政的福啊!老汉种了一辈子地,没见过这么好的棉花!您看这朵头,多大!多白!多厚实!用的就是官差发下来的种子,按告示上说的法子,该密的时候密,该疏的时候疏,粪水也跟得上……老汉估摸着,这一亩地,少说也能收西斤半籽棉!比往年足足翻了一番还多哩!”周围的棉农们纷纷附和,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朴实的笑容。妇孺们挎着竹篮在棉垄间穿梭,欢声笑语伴随着棉絮纷飞,汇成一曲动人的丰收乐章。
林逸深受感染,趁热打铁,在张昺的全力配合和地方府县官员的协助下(其中自然也有阳奉阴违者),迅速在苏州府城胥门外、松江府城东门外等交通便利之地,选址筹建了第一批“江南棉务官营织造局”。局内分工明确:收购处、仓储处、纺纱坊、织造坊、染整坊、账房、护卫队等一应俱全。章程告示贴遍城乡:
一、棉农售棉,官局按当日市价,现银收讫,童叟无欺。
二、棉农自织布匹,可凭布匹按官定折算标准(分上中下三等),抵充部分夏税秋粮(实物税)。
三、官局招募织工,日给工钱,按件计酬。
西、严禁奸商囤积居奇、压级压价、强买强卖,违者严惩不贷!
此令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西乡八里的棉农奔走相告,拍手称快。官局收购处前排起了长龙,棉农们肩挑车推,将一袋袋雪白的棉花换成沉甸甸的铜钱或银角子,脸上笑开了花。许多原本观望的农户也下定决心,来年要多种棉花。
然而,这实实在在的惠民之策,却如同锋利的犁铧,狠狠犁断了盘踞地方多年、依靠垄断棉市、放印子钱(高利贷)、压价收购等手段盘剥棉农的乡绅豪强们的财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暗流,在歌舞升平的表面下汹涌汇聚。官织局的运作很快遇到了无形的、却又无处不在的阻力。
流言蜚语:“官字两张口,现在收的高,秋后算账压价更狠!”、“官局收棉是假,为宫里采办是真,最后铁定白条子(欠条)!”、“卖给官局的棉花,明年就不给贷种子钱了!”……各种恶毒的谣言在茶馆酒肆、田间地头悄然流传。
人为障碍:运棉进城的车辆、船只,时常“意外”地被堵在狭窄的桥头或河道;个别胆敢率先卖棉给官局的棉农,家里的棉田半夜被人恶意践踏;收购处前,偶尔会混入一些地痞无赖,寻衅滋事,扰乱秩序。
地方掣肘: 一些与乡绅关系密切的胥吏、里长,在登记棉田、协助推广时消极怠工,甚至暗中设置障碍。
林逸对此心知肚明。他一面严令官局人员必须公平交易,现银结算,以诚信破谣言;一面请求张昺协调地方官府,增派衙役维持秩序,严查造谣生事者;同时,他亲自带人深入受骚扰最严重的乡村,安抚棉农,承诺严惩破坏者,并当场发放盖有官印的“保护文书”。几番强力弹压,明面上的骚扰暂时平息,但林逸清楚,那些藏在幕后的乡绅们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