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那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尚未散尽,县衙后堂深处的卷宗室,己然燃起了彻夜不熄的烛火。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天光,唯有摇曳的烛光在堆积如山的卷册上投下跳动的暗影。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墨锭的微腥,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汗流浃背的沉重压力。
林晏端坐案后,青色官袍的袖口挽起半截,露出紧握朱笔的手腕。他面前的桌案几乎被淹没——周府送来的历年账册小山般堆积,旁边则是县衙存档的赋税底簿、田亩鱼鳞册副本、徭役征调记录。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一行行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与蝇头小楷,朱笔不时圈点勾画,偶尔停下,指尖在某个条目上反复,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疑虑。烛泪无声地滑落,在他手边凝成一小堆冰冷的红蜡。
“柳林坡…” 林晏指尖重重地点在周府账册上一处用墨格外浓重的条目上,仿佛要将那三个字刻进纸背。那是一笔多年前的土地交割记录。
钱贵佝偻着身子,在几乎触到天花板的巨大卷宗架间忙碌穿梭。他动作看似麻利,抱着一摞又一摞沉重的册子放到林晏案头,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累的还是慌的。
“大人,这是景隆五年至七年的漕粮入库细目,周家是主要承运…”
“这是城北商铺的历年捐税底单,周家名下的‘瑞丰号’……”
“还有这些,是历次河工征调民夫的记档,周家应出丁口份额…”
林晏头也未抬,声音冷得像冰:“钱主簿。”
钱贵忙停下动作,恭敬应声:“老朽在。”
“本官要的是,” 林晏终于抬起眼,烛光映得他眸底一片深沉锐利,“周府名下所有田产,尤其是涉及‘柳林坡’的地契交割原始文书、历年完税凭证、相关借贷抵押契约!”
“还有,县衙存档中与之相关的赋税征收记录、官文批验底簿!这些漕粮、商铺、民夫的卷籍,与本官眼下所需何干?!”
他朱笔笔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发出清脆的声响,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莫要消磨时辰!”
钱贵被这无形的锋芒刺得一哆嗦,连忙用袖子擦了擦汗,连声道:“是,是!老朽糊涂!老朽这就去寻!这就去!”
他转过身,仿佛急于补救,匆匆走向角落一个蒙尘的矮架。
就在背对林晏的瞬间,他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与狠戾,手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极其隐蔽而迅速地抽出一册账簿中夹着的一页泛黄的厚纸。
那纸页边缘磨损,抬头赫然写着“柳林坡抵押贷契”!下方,是周贯、王有财、孙福贵三个名字的殷红画押手印,以及一个作为“中人”的签名——钱茂!此人是周贯的心腹幕僚, 时任周府账房总管, 专门替周贯打理田产契约、账目及应对官府事务。
这是一份能首接证明周、王、孙三家联手,以伪造债务强夺柳林坡的关键证据!
钱贵的心脏狂跳,装作整理废纸,将那一页至关重要的契约,飞快地揉进旁边一个盛满废弃草稿和碎纸的竹编废纸篓中!纸篓边缘几片碎纸被带起,又缓缓飘落,刚好盖住了那张契约的一角。
他强作镇定,深吸一口气,抱起另一叠厚厚的、同样无关紧要的卷宗,转身向林晏案前走去。
然而,这一切细微的动作,并未逃过角落一双年轻锐利的眼睛。
石头被林晏安排在一旁的小几上负责记录林晏口述的疑点和摘抄关键条目。他年纪轻,心细,更有一股执拗的认真劲儿。
钱贵那看似自然的转身、袖袍下微不可察的动作、以及废纸篓边缘那几片不自然飘落的碎纸,都落在了他专注的视线里。
当钱贵转身走向林晏时,石头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装作要去添墨,自然地踱到了废纸篓旁。
“大人!” 钱贵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恭谨,将那叠卷宗放在林晏左手边,“这是您要的…呃…部分田亩契约副本,老朽再去找找其他的…”
林晏的目光依旧锁在账册上,眉头越拧越紧。他指着账册上关于柳林坡的那条记录:
“此地记作‘抵偿柳家拖欠联合商会银二百八十两’?”
他冷哼一声,指尖重重敲在记录旁,“钱主簿,你掌管钱粮多年,当知云泽地价!柳林坡乃上等水浇田,毗邻玉带溪,沃土五百余亩!景隆二年,邻村相似地块,市价几何?”
钱贵额头冷汗更多:“这个…回大人,景隆二年…约莫…约莫值个千儿八百两…”
“一千两!” 林晏声音陡然转厉,“柳林坡位置更好,只多不少!作价二百八十两?!不及市价三成!此为其一!”
他猛地翻开另一本县衙存档的赋税簿册:“其二!此地契交割,签名作为 ‘中人’者,乃周府账房总管钱茂!”
“柳明轩乃有功名的乡绅,其田产交割,按律必须有本人或其合法继承人签押画诺!此契约之上,柳明轩或其亲族的签押何在?!”
“仅凭周府一个账房总管作为‘中人’,便可将他人家传田产抵债过户?此等‘契约’,钱主簿,你作为代为掌管粮谷刑名的主簿,竟也认作合规不成?!”
林晏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烛影摇曳的卷宗室。钱贵被噎得哑口无言,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此时…
“大人!” 石头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响起。他大步走到林晏案前,双手呈上那张从废纸篓中捡回、边缘还沾着一点污渍的泛黄纸页。
“此页文书,方才被钱主簿‘误弃’于废纸篓中。卑职观其内容,似与柳林坡相关,不敢怠慢,特呈大人过目!”
林晏一把接过,锐利的目光扫过契约每一个字——“柳林坡抵押贷契”、“中人:钱茂”以及周、王、孙三家的画押刺眼无比!他猛地抬头,看向面无人色、几乎要下去的钱贵,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刺骨的弧度:
“钱主簿,这‘误弃’二字,石头用得何其精妙啊!若非石头心细如发,此等‘关键’之物,岂非要永沉废纸之中,不见天日?!”林晏将那契约重重拍在桌上,与周府账册并列。
烛火猛地一跳,映照着钱贵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死灰一片。卷宗室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那堆积如山的文书,仿佛变成了无声的证人,冷冷注视着这场烛光下的较量。柳林坡的黑幕,终于被这失而复得的一纸契约,撕开了第一道血淋淋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