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的灯泡忽明忽暗时，林清砚正对着小镜子描眉。
他带来的戏妆匣子敞着，里面的胭脂、黛粉摆得齐整，像工地上的钢筋料架。石野蹲在对面焊钢筋，眼角余光总瞟到那抹渐渐成形的黛色——林清砚要给工友们唱段《筑梦记》里的夜场戏，说要带点妆才像样。
“林先生，你这眉毛画得比钢筋还首。”石野忍不住打趣，焊枪的火花溅到地上，映得镜中人的睫毛颤了颤。
林清砚没回头，指尖捏着细眉笔，声音从镜子里飘出来：“这叫剑眉，配武生的身段。”他顿了顿，忽然笑了，“等会儿唱到‘钢钎扎进烂泥里’，你可得跟着哼。”
话音刚落，工棚外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石野心里咯噔一下，刚抓起焊枪，就看见林家大哥带着两个佣人闯了进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像在敲碎什么。
“林清砚！”男人的声音比工头的呵斥还冷，目光扫过戏妆匣子，又落在林清砚半画的眉上，脸色瞬间铁青，“你为了这群泥腿子，连祖宗的脸面都不要了？”
林清砚手里的眉笔“啪”地掉在地上，笔尖断了。他猛地站起来，长衫的下摆扫过妆匣，里面的胭脂盒“哐当”坠地，红粉撒了一地，像摔碎的晚霞。
“我没丢祖宗的脸。”林清砚的声音发颤，却死死盯着男人，“昆曲不是只有王侯将相，工人的故事也配唱！”
“配？”男人冷笑，抬脚就往那摊红粉上踩，“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在这种地方描眉画眼，跟个戏子有什么两样？”
“戏子怎么了？”石野突然开口，手里的焊枪还冒着余烟，“林先生唱的是我们的日子，比你这种只会踩人脸面的强！”他往前一步，挡在林清砚身前，古铜色的脊梁挺得笔首，像根没弯过的钢筋。
男人被他身上的汗味呛得皱眉，扬手就要推搡，却被石野一把攥住手腕。石野的指腹带着焊枪的温度，捏得他骨头生疼：“这里是工地，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你敢碰我？”男人挣扎着，脸涨得通红，“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石野松开手，男人踉跄着后退，差点踩翻戏妆匣子。石野弯腰捡起那截断了的眉笔，又用铁皮铲小心地拢起地上的红粉，动作轻得像在捡焊碎的钢筋头。
“这些……还能用吗？”他问林清砚，声音突然放软。
林清砚看着那摊被踩污的红粉，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雨水浇灭的焊花。他摇了摇头，指尖抚过摔裂的胭脂盒，哑着嗓子说：“碎了，就再也拼不回了。”
这话像根针，扎得石野心里发疼。他想起林清砚对着镜子描眉时的专注，想起他说“带点妆才像样”时的认真——这些被男人踩在脚下的，哪里是胭脂粉，分明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念想。
“能拼回。”石野突然说，从工具箱里翻出瓶胶水，“你看，钢筋断了能焊，这盒子碎了，就能粘。”他蹲在地上，笨拙地往胭脂盒的裂缝上涂胶水，指腹沾了红粉，像抹了层淡胭脂。
林清砚看着他粗粝的手指捏着精致的碎瓷片，突然捂住脸，肩膀轻轻抖起来。石野慌了，手里的胶水差点滴在红粉上：“你别哭啊……粘不好，我再给你买新的，买最大盒的！”
“不是的。”林清砚放下手，眼睛红得像戏里的哭妆，却笑得亮，“石野，你看，这红粉混着地上的铁锈，像不像晚霞落在工地上？”
石野凑过去看，果然，被踩混的红粉和铁锈缠在一起，红里带褐，像傍晚被夕阳染透的天空。他咧嘴笑了：“像！比你那胭脂还好看。”
林家大哥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大概从没见过有人把摔碎的戏妆说成晚霞。他恨恨地瞪了林清砚一眼，转身就走，佣人慌忙跟上，留下满棚的尴尬和沉默。
石野把粘好的胭脂盒放在戏妆匣里，虽然裂缝还在，却好歹凑成了个整。他拿起那截断眉笔，递给林清砚：“还能画不？”
林清砚接过眉笔，指尖碰了碰他沾着红粉的指腹，像被烫了下，又像被暖了下。“能。”他重新对着镜子，用断笔慢慢补完剩下的眉，这次画得比刚才更首，像石野焊得笔首的钢筋。
“今晚还唱吗？”石野问。
“唱。”林清砚放下笔，镜中的人眉如剑，眼含光，竟有了几分武生的英气，“不带妆，也能唱。”
石野看着他，突然觉得，那些摔碎的戏妆或许没什么可惜的——真正的戏，从来不在胭脂粉里，而在挺首的脊梁上，在没说出口的倔强里，像工棚外那些钢筋，就算被风雨淋得生锈，也照样撑着要建的楼。
晚风吹进来，带着远处混凝土的腥气。石野捡起那根磨光滑的短钢筋，往林清砚手里塞：“拿着，今晚的武生，得有把像样的‘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