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妈妈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沉沉的黑暗里,如同鬼魅融入夜色。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被无声地带上,隔绝了琉璃风灯最后一点柔和的光晕,也隔绝了那句如同冰锥般刺入骨髓的“眼睛”。
“眼睛……”
林芷蜷缩在墙角冰冷的阴影里,浑身浴血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脸上、头发上、粗布营妓服上,黏腻、半凝固的暗红色血污散发着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后背烙印处的灼痛在巨大的冲击下似乎变得遥远而麻木,只有袖口内侧那块冰冷坚硬的碎瓷片,紧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刺痛感,提醒着她刚才那疯狂的一刻,以及此刻悬在头顶的、更加冰冷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薛妈妈没有追究。
没有搜查。
没有将她扭送出去,如同处理王百夫长那具迅速消失的尸体一样处理掉她。
她活下来了。
但这活下来的代价,是成为薛妈妈的“眼睛”。
这冰冷的两个字,比烙印更耻辱,比死亡更沉重。它意味着背叛,意味着出卖,意味着她必须主动跳进这暗香川最肮脏的泥沼,用他人的痛苦和秘密,来换取自己苟延残喘的方寸之地。
一股巨大的反胃感猛地冲上喉咙!林芷死死捂住嘴,干呕了几下,却只吐出几口带着血腥味的酸水。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波动和后怕而阵阵发冷,牙齿咯咯作响。
门外,通道深处,传来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伴随着某种重物被拖曳过粗糙石板路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声音由近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死寂里。
是那具尸体。
被无声无息地拖走了。
像清理掉一堆无用的垃圾。
林芷的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蜷缩得更紧,将脸深深埋进沾满血污的臂弯里,试图隔绝这浓烈的血腥味和那令人作呕的拖曳声。然而,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冰冷墙壁的触感,身下石板透过薄薄稻草传来的寒意,袖口碎瓷片那冰冷的锐利感,还有……空气中那无论如何也挥散不去的、浓烈的死亡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吱呀——”
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没有脚步声预告,门开得无声无息。两个穿着灰色短褂、面无表情的健壮妇人如同两道沉默的阴影,出现在门口昏黄的光线里。她们手里端着一个粗糙的木盆,里面盛着浑浊的冷水,还有几块同样粗糙、散发着霉味的布巾。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一个妇人径首走向蜷缩在墙角的林芷,动作粗暴却精准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如同提线木偶般从冰冷的地面上拽了起来!另一个妇人则将木盆放在地上,拿起一块湿冷的布巾,开始沉默而用力地擦拭地上那片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泊。
冰冷的布巾带着刺鼻的廉价皂角味,毫不留情地擦上林芷的脸!粗糙的布料摩擦着额角的伤口和脸颊上火辣辣的掌印,带来尖锐的刺痛!林芷被那妇人粗暴地拉扯着,像个破布娃娃般被翻来覆去,布巾在她沾满血污的头发、脖颈、手臂上用力擦拭,试图抹去那些刺目的痕迹。冰冷的皂角水刺激着皮肤,也刺激着后背的烙印,痛楚让她闷哼出声,却不敢有丝毫反抗。
妇人全程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动作机械而高效,仿佛只是在清洗一件沾了污渍的器具。擦洗完林芷身上大片的血污,妇人又拿起另一块布巾,开始用力擦拭她身上那件同样血迹斑斑、被撕扯得破烂的营妓服。动作粗暴,布料在拉扯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另一个妇人则跪在地上,用布巾蘸着浑浊的水,用力地、一遍遍地擦洗着石板上的血泊。暗红色的污渍在粗糙的布巾下被搓揉、稀释,变成一片片淡红色的水痕,最终被更多的清水冲刷,只留下潮湿的印记和一股混合着皂角与血腥的、更加怪异难闻的气味。
整个过程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进行。只有布巾摩擦皮肤和地面的沙沙声,水声,以及林芷压抑的、细微的痛哼。
擦洗告一段落。林芷身上和衣服上大片的血污被抹去,露出底下苍白得毫无血色的皮肤和粗糙的灰色布料,但依旧残留着大片无法彻底洗净的暗红色污渍,如同丑陋的胎记。地上的血泊也被冲刷干净,只留下一大片深色的水渍,在昏黄的灯光下幽幽地反着光。
一个妇人从门外拿进来一套新的、同样粗糙僵硬的灰色营妓服,扔在林芷脚边。
“换上。”平板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林芷麻木地、颤抖着手,在妇人冰冷目光的注视下,脱掉那身湿冷、沾满污渍和血腥气的破烂衣服。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赤裸的身体,激起一阵剧烈的哆嗦。她飞快地套上那件新的、散发着霉味和廉价皂角味的营妓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被擦红的皮肤和后背的伤口,带来新的不适。
“走。”妇人简短地命令,再次抓住她的胳膊。
林芷被半拖半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了这间刚刚发生过血腥杀戮、此刻只余下浓重清洗气味的小屋。身后的门被关上,将那片深色的水渍和残留的死亡气息彻底隔绝。
通道依旧冰冷、幽深,两侧墙壁上的风灯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的光影。妇人押着她,沉默地走在回癸字通铺的路上。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单调而沉重。
林芷低垂着头,散乱的黑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一半是因为寒冷和伤痛,一半是因为那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和……耻辱。
薛妈妈的“眼睛”。
她成了告密者。
她成了这深渊里,比那些麻木的囚徒更卑劣的存在。
回到癸字通铺门口时,的守卫正抱着他那根包铁哨棒,倚在门框上打盹。听到脚步声,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油光满面的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小眼睛扫过被妇人押送回来的、浑身湿冷、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的林芷。
“啧,这么快就送回来了?”守卫粗声粗气地嘟囔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货物”这么快就被“退货”的不满和鄙夷。他懒洋洋地侧开的身体,让出通道,对着里面吼了一嗓子:“开门!”
沉重的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一道缝隙。昏黄的光线和更加污浊的空气涌了出来。
押送的妇人没有多说一句话,如同卸货般,将林芷朝着门内狠狠一推!
“噗通!”
林芷踉跄着扑进门内,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散发着霉味和秽物气息的地面上!后背的烙印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她蜷缩起来,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砰!”
木门在她身后再次关闭、落锁。隔绝了通道里微弱的光线,也隔绝了守卫那不耐烦的嘟囔和妇人离去的脚步声。
通铺里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
所有蜷缩在黑暗中的身影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几道目光,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怯怯地、飞快地从黑暗中投射过来,落在林芷那狼狈摔倒在地、浑身湿冷、散发着清洗后怪异气味的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恐惧、麻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和畏惧。
林芷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后背烙印的灼痛,手臂被扭伤的酸痛,脸颊火辣辣的麻木,还有被粗暴擦洗后皮肤上残留的刺痛。胃里空空如也,饥饿感如同火焰灼烧。更深的,是灵魂深处那巨大的、冰冷的空洞和耻辱。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朝着通铺最角落那个冰冷、潮湿的位置挪去。每一步都牵扯着伤痛,让她步履蹒跚。黑暗中,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能感觉到,在她经过时,旁边几个蜷缩的身影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朝更远处缩了缩,仿佛在躲避什么不洁之物。
终于,挪到了那个角落。身下依旧是那层薄薄的、吸饱了各种秽物气息的、腐烂发黑的稻草。她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瘫坐下去,后背再次紧贴上冰冷刺骨的石墙。烙印处的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无法抑制地蜷缩起来。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再次将她包裹。通铺里重新响起了那些熟悉的、压抑的声响——沉重的呼吸,断断续续的咳嗽,细微的啜泣,梦中痛苦的呻吟……但这一次,林芷却感觉更加遥远,更加……格格不入。
她不再是她们中的一员。
她是薛妈妈的“眼睛”。
她是告密者。
袖口内侧,那块冰冷的碎瓷片,依旧紧紧贴着她的手臂皮肤。那尖锐的触感,此刻却带来一丝微弱的、冰冷的真实感。那是她唯一拥有的,属于“林芷”的东西,是她反抗的证明,也是她罪恶的见证。
活下去。
为了什么?
为了成为薛妈妈的“眼睛”?为了在这片污秽中,踩着别人的尸骨苟且偷生?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和虚无感,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泪水无声地涌出,混合着脸上未干的皂角水渍,滑落下来。
就在这时,极其轻微的窸窣声,从她右侧紧挨着的位置传来。
是苏氏。
黑暗中,林芷能感觉到那道熟悉的气息靠近了一些。没有言语。只有一只微凉、带着薄茧的手,极其小心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她冰冷、颤抖的手背。那触碰很轻,很短暂,像一片雪花落在冰面上,瞬间融化,却留下了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
那触碰里,没有询问,没有安慰。只有一种无声的、沉重的理解,和一种更深沉的、同病相怜的悲悯。
林芷的身体猛地一僵!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压抑的呜咽冲口而出。苏氏的触碰,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那扇被恐惧和耻辱紧紧封闭的心门,巨大的委屈、恐惧、绝望和后怕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但她不能哭出声。
不能。
薛妈妈的警告如同冰冷的枷锁,死死地套在她的脖颈上。她现在是“眼睛”,任何异常的声响,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灭顶之灾。
她只能将脸更深地埋进冰冷的臂弯里,肩膀因为强忍的哭泣而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身体在冰冷的墙壁和绝望的深渊之间瑟瑟发抖。
不知哭了多久,泪水似乎流干了,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后背烙印的灼痛依旧,身体的伤痛依旧,但精神上的巨大冲击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黑暗中,林芷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混合着之前的血污和皂角水渍,一片狼藉。她的眼神空洞,瞳孔在黑暗中茫然地扩散着,映不出一丝光亮。
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冰原上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在她心底深处顽强地、却又无比虚弱地摇曳着。
她缓缓地、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支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动作牵扯着每一处伤痛,让她痛得眼前发黑,但她强迫自己保持着跪坐的姿势。
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缓缓地伸向了冰冷的石墙与肮脏地面的交界处。指尖在粗糙的墙面和潮湿黏腻的稻草上划过,寻找着那个熟悉的、隐蔽的角落。
找到了。
她沾着血污、泪水和皂角水渍的指尖,在冰冷坚硬的石面上,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专注,一下又一下地划动起来。
没有光,只有指尖与石面摩擦发出的、微弱到被通铺里所有声响彻底淹没的“沙沙”声。那是一种无声的嘶喊,一种在绝对的黑暗和耻辱中,用生命刻下的、染血的印记。
这一次,她刻下的不再是「安」和「川」。
而是两个更加扭曲、更加沉重、如同伤口般绽开的符号:
「眼」
「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