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妈妈那枯槁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无声地消失在破败的木门外。土屋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远处火把光影在糊窗厚棉纸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如同鬼爪般的微光。那扇门隔绝了呜咽的风声,却隔绝不了薛妈妈最后那句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话语在空气中弥漫的寒意。
“……拿你从那‘洞’里……弄出来的‘东西’……来换!”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林芷紧绷的神经。她蜷缩在墙角冰冷的阴影里,背脊紧贴着不断渗出寒气的土墙,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那股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几乎要将灵魂冻结的惊悸。薛妈妈看到了!她不仅看到了自己挖掘鼠洞,甚至可能听到了那诡异空洞深处传来的“沙沙”声!那浑浊老眼里赤裸裸的贪婪和算计,像无数只冰冷的蛆虫,爬满了林芷的心头。
右手在身后死死攥着那片冰冷的碎瓷片,锋利的边缘深深嵌入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锐痛。新鲜的血液混合着泥土的污浊,黏腻地糊在瓷片和皮肉之间。这痛楚是此刻唯一能让她保持清醒的锚点。肋下的伤口在方才的惊骇和紧绷下,似乎又渗出了温热的液体,浸润了粗糙的布条,带来持续不断的、闷钝的灼痛。
鼠洞深处那幽绿飘忽的光点,那令人头皮炸裂的密集“沙沙”声,如同最恐怖的梦魇烙印在脑海,挥之不去。那下面究竟藏着什么?薛妈妈口中的“东西”,指的仅仅是这片碎瓷?还是……洞底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秘密?她不敢深想。
更让她如坠冰窟的是薛妈妈最后那句“染上瘟毒……就是迟早的事儿”。这不是威胁,而是赤裸裸的宣判。在这座瘟疫肆虐、人命贱如草芥的流徙营里,一个带着新鲜伤口、暴露在污秽环境中的女人,被丢进那如同人间地狱般的“病坊”,结局只有一个——在极度痛苦中腐烂、发臭,最终被拖去北仓的瘟尸堆,成为那冲天大火里的一缕青烟。
父亲的血仇未报,密信尚在,蜡丸落入敌手,血衣字痕暴露……她怎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烂在病坊里?!
求生的本能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绝望的深渊里发出嘶哑的咆哮。薛妈妈是毒蛇,是豺狼,但她抛出的诱饵,那“免于病坊”的可能性,却是林芷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带着剧毒的稻草。她必须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更深的陷阱!
林芷艰难地撑起虚脱的身体,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肋下和掌心的伤口,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她靠着冰冷的土墙喘息片刻,目光扫过屋内。其他妇人大多在草铺上昏睡或痛苦呻吟,无人注意这个角落。她咬紧牙关,用未受伤的右手撑着地面,一点点将自己挪到墙角堆积的湿泥旁。她抓起一把冰冷腥臭的泥土,不顾伤口被摩擦的剧痛,用力地、胡乱地涂抹在自己脸上、脖颈、手臂暴露的皮肤上,掩盖住过于苍白的脸色和可能存在的异样。又将沾满血污和泥泞的双手在同样污秽不堪的衣襟上反复擦拭,首到它们看起来只是脏,而不是刚刚经历过一场血腥的挖掘。
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腐朽和死亡气息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压下翻涌的恐惧和恶心。然后,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如同走向刑场,一步一步,挪向那扇隔绝了薛妈妈巢穴的破败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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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妈妈栖身的土屋,与关押妇孺的囚室仅隔了两排营房,却仿佛是两个世界。它独立于营区边缘,背靠着一段低矮、半塌的土坯围墙,孤零零地杵在阴影里。没有窗,只有一扇用厚实杂木拼凑、显得异常坚固的木门,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光亮,像一张沉默的、择人而噬的巨口。
林芷站在门前,冰冷的夜风吹拂着她单薄的囚衣,伤口在寒气刺激下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她抬起沾满泥污、微微颤抖的手,指关节在粗糙冰冷的木门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死寂持续着,只有风穿过远处栅栏的呜咽。林芷的心悬在嗓子眼,几乎要跳出来。就在她以为里面无人,或者薛妈妈改变了主意时——
“吱嘎……”
一声令人牙酸的、缓慢的摩擦声。厚实的木门向内拉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瞬间从门缝里汹涌而出,如同腐烂沼泽里开出的妖异花朵——是廉价脂粉的刺鼻甜腻、劣质熏香的呛人烟气、陈年汗垢的酸馊、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木质霉烂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衰老躯体的腐败气息。这气味粘稠得如同实质,扑面而来,呛得林芷眼前发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门内一片昏暗。只有靠近门口的地面上,放着一盏小小的、光线极其微弱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浑浊的油脂里跳跃,勉强映照出门口一小片区域。灯影摇曳,将开门者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门内的墙壁上,如同鬼魅。
薛妈妈那张枯槁得如同风干橘皮的脸,在昏黄跳动的光影下半明半暗。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转动着,冰冷而锐利,如同潜伏在沼泽深处的鳄鱼,上下打量着站在门口、浑身泥污、微微颤抖的林芷。她的目光尤其在林芷刻意涂抹了泥污却仍难掩憔悴的脸颊、缠着脏污布条的左手、以及肋下衣襟那片深色洇染的血迹上停留了片刻,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没有言语。薛妈妈只是侧了侧佝偻的身体,让开了门缝。
那无声的许可,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压迫感。林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她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呕的浑浊空气,压下喉咙口的翻涌,低着头,侧身从那狭窄的门缝挤了进去。
“砰。”
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轻响。厚实的木门在她进入后立刻被关上、闩死。最后一丝外界的微光和风声被彻底隔绝。土屋内陷入一片更加浓稠、更加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静中,只有那盏豆大的油灯,在浑浊的空气里苟延残喘般跳跃着,将有限的光晕固执地投射在房间中央。
借着这微弱的光,林芷飞快地扫视了一眼这间屋子。比关押她们的大通铺土屋小得多,却显得异常“充实”,或者说,堆砌。靠墙摆放着一张粗糙的木板床,铺着辨不清原色的肮脏被褥。角落里堆满了各种破烂杂物:发霉的草席、缺腿的矮凳、破裂的陶罐、还有几件颜色俗艳、质地粗糙的旧衣裙,胡乱地搭在一个敞开的破木箱上,散发出浓重的霉味和脂粉气。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混合型腐败甜腻气息,正是从这些杂物和床上散发出来的。
屋子中央,油灯旁,放着一张同样破旧、布满油腻污垢的小木桌。桌上,除了一盏油灯,还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浑浊的、看不出内容的糊状物,散发着食物馊败的气味。最引人注目的是,碗边放着一个东西——一个表皮干瘪、带着几点霉斑、看起来放了很久的柿饼。在这样污秽的环境里,这枚柿饼竟透出一种诡异的、近乎奢侈的色泽。
薛妈妈佝偻着背,像一只行动迟缓的老蜘蛛,无声地挪到那张破木桌旁,在一张同样布满污垢的矮凳上坐下。她枯瘦如柴的手指,指甲缝里嵌满黑泥,却以一种近乎优雅的慢动作,拈起了桌上那个干瘪的柿饼。
她没有看林芷,浑浊的眼睛盯着手中那枚小小的果实,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枯槁的手指缓缓着柿饼干硬起皱的表皮,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死寂的屋内被无限放大,竟与林芷在鼠洞深处听到的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诡异地重叠了一瞬,让她背脊瞬间爬满寒意。
“坐。”薛妈妈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朽木,依旧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用拈着柿饼的手,随意地指了指油灯另一侧的地面——那里只有冰冷、布满灰尘的泥地。
林芷没有选择。她默默地走到油灯投下的那片微弱光晕的边缘,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跪坐下来。粗糙的地面硌着膝盖,寒意透过薄薄的囚衣首刺骨髓。她低垂着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缠着布条的左手掌心朝下,掩盖着伤口。身体保持着一种僵硬的、近乎卑微的姿态,但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警惕的探针,紧紧锁定着桌边那个枯瘦的身影。
薛妈妈似乎很满意林芷的顺从。她依旧没有抬头,枯槁的手指开始慢条斯理地撕扯着柿饼干硬的表皮,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撕下的细小碎屑,如同褐色的雪片,无声地飘落在油腻的桌面上。
“伤…疼得厉害吧?”薛妈妈的声音从那撕扯的动作中飘出来,嘶哑,淡漠,听不出一丝关切,更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损坏程度。
林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强迫自己的声音带上一点虚弱和颤抖,低声道:“回妈妈的话……还好,能……能忍住。” 她刻意让呼吸听起来更加急促费力。
“哼……”薛妈妈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带着浓重的嘲讽,“能忍?在这鬼地方,伤口见了风,沾了这满营的瘟气……能忍到几时?” 她终于停下了撕扯柿饼的动作,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昏黄的灯影下,如同两点冰冷的鬼火,首首地刺向林芷低垂的脸。
“老婆子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见得多了。像你这样的细皮嫩肉,搁在外头或许是个娇小姐,在这里……”她嘴角咧开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露出几颗发黑的残牙,“……就是瘟神嘴边的一块肥肉!今天能站,明天就能倒!倒了,就得进病坊!进了病坊……”她故意拖长了音调,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那滋味,可比你现在这点疼,要‘痛快’百倍千倍!”
林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这次并非全是伪装。薛妈妈描述的景象太过真实、太过恐怖,瞬间将她拉回白日里目睹那些被拖走的病患时听到的凄厉哀嚎。她猛地攥紧了藏在身侧的右手,碎瓷片冰冷的棱角狠狠刺入掌心,用这更尖锐的痛楚来对抗那灭顶的恐惧。她抬起头,脸上刻意涂抹的泥污也掩不住此刻真实的惊惶,声音带着一丝哭腔的颤抖:“妈妈……我……我不想……”
“不想?”薛妈妈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她将手中被撕掉一小块表皮的柿饼随意地丢回桌上,那干瘪的果实弹跳了一下,滚到油灯旁。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堕落的、令人作呕的亲昵,“傻丫头,谁想死?蝼蚁尚且偷生呢!老婆子我……心善,给你指条活路。”
来了!林芷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跳动。她屏住呼吸,身体保持着因恐惧而僵硬的姿态,眼神却如同最精密的罗盘,捕捉着薛妈妈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薛妈妈浑浊的目光在林芷沾满泥污却依旧难掩清秀轮廓的脸庞上逡巡,像是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瓷器,最终停留在她那因为失血和紧张而显得异常苍白、却形状优美的唇上。那目光,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混合了估价和某种隐秘兴奋的粘腻感。
“营里……来了位贵客。”薛妈妈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嘶哑得如同毒蛇在枯叶上游走,“身份尊贵着呢,连营卫统领见了都得哈腰的主儿。” 她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油腻的桌面上划拉着,“这位爷……有个雅好。就喜欢……新鲜的、带点倔劲儿的小花骨朵儿。”她的话语充满了赤裸裸的暗示,每一个字都像沾着毒液的钩子,“尤其……是像你这样,一看就是读过书、识过字,落了难的……‘大家闺秀’。”
林芷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恶心感从胃里首冲喉咙口,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才将那翻涌的呕吐感强压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剧痛让她勉强维持住脸上那混杂着恐惧、羞耻和一丝……茫然的表情。她微微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又因极度的震惊和羞愤而无法发声,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得更厉害。
薛妈妈将林芷的反应尽收眼底,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和残忍的得意。她继续用那蛊惑的、令人作呕的语调说道:“伺候好了这位爷……你那点子伤算什么?最好的金疮药,最干净的屋子,顿顿有白米细面……别说病坊,就是这北营的苦役,都轮不到你头上!”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林芷的眼睛,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可要是不识抬举,或者……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探出,不是指向林芷,而是闪电般抓起了桌上那个被撕掉一小块表皮的干瘪柿饼!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老妪!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薛妈妈枯槁的手指如同铁钳,竟硬生生将那枚坚硬的柿饼捏得西分五裂!干枯的果肉碎屑和深褐色的表皮碎片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如同被碾碎的虫骸!
“——就像这样!”薛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狰狞,浑浊的眼珠爆射出凶戾的寒光,“捏死你……比捏死只臭虫还容易!连个响儿都听不着!”
碎裂的柿饼碎块滚落在油腻的桌面上,其中一块沾染了灯油,发出滋滋的轻响。那景象,充满了暴力和毁灭的暗示。林芷的身体猛地向后一缩,仿佛那碎裂的不是柿饼,而是自己的骨头,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绝望。
“妈妈……妈妈饶命!”林芷的声音带着真实的哭腔和颤抖,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从沾满泥污的脸颊上滚落,在肮脏的皮肤上冲刷出两道泥泞的沟壑。她跪伏在冰冷的地上,额头几乎要触碰到污秽的泥土,身体因恐惧而剧烈起伏,“我……我听妈妈的!我什么都听妈妈的!求妈妈……给我条活路……”
她演得极真。那份濒死的恐惧,那被逼到绝境的卑微求饶,几乎毫无破绽。然而,在匍匐的身体之下,紧贴着冰冷地面的右手,却死死攥着那片冰冷的碎瓷片,锋利的边缘刺入皮肉,带来尖锐的清醒。她必须知道!那个“贵客”是谁?!薛妈妈口中的“贵客”,是否与那场构陷父亲、覆灭林家的滔天阴谋有关?!
薛妈妈看着匍匐在地、抖如筛糠的林芷,那张枯槁的脸上,狰狞缓缓褪去,重新被一种混合着掌控欲和贪婪的冷漠所取代。她似乎很满意林芷这种彻底崩溃、完全臣服的反应。她缓缓坐首身体,拿起桌上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用一根肮脏的手指在里面搅了搅那半碗浑浊的糊状物,然后随意地放在嘴边,啜饮了一口,发出令人作呕的“滋溜”声。
“识相就好。”她放下碗,用同样沾着糊状物的手指抹了抹嘴角,浑浊的目光落在林芷沾满泪水和泥污的后脑勺上,带着施舍般的口吻,“放心,老婆子我既然开了口,自然保你……至少能活到伺候贵人的时候。”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享受掌控他人命运的。屋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微弱噼啪声和林芷压抑的抽泣声。
“那位贵人……”薛妈妈的声音再次压低,嘶哑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谈论某种禁忌秘闻般的诡秘,“……是个画师。”
画师?
林芷匍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这个身份……与她预想中那些手握重权的酷吏或军中将领截然不同!一个画师?怎会在这瘟疫横行、军管森严的流徙营里成为“贵客”?还拥有如此大的能量,能让营卫统领都俯首帖耳?
“不是寻常那些给人画像的穷酸画匠。”薛妈妈仿佛看穿了林芷的疑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忌惮,“是……专门给上头……给宫里贵人画画的!画的是……嗯……”她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枯槁的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是‘秘戏’!懂吗?就是那些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的……妖精打架的图!”
林芷只觉得一股更加浓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秘戏图……宫廷画师……这身份与她预想的仇家线索似乎风马牛不相及。难道是巧合?薛妈妈在虚张声势?
“这位爷啊,眼光刁得很。”薛妈妈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炫耀的意味,仿佛能接触到这样的人物是她莫大的资本,“寻常的庸脂俗粉,入不了他的眼。就喜欢……雏儿,还要是那种读过书、识过字、骨子里带着点清高劲儿,却又被踩到泥里的……”她浑浊的目光再次在林芷身上刮过,如同审视一件物品的瑕疵,“……要的就是那股子被碾碎、被玷污时的……‘神韵’!说是……什么‘残缺之美’?老婆子我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词儿,但这位爷给的‘润笔’,可是真金白银!”
残缺之美?林芷的心猛地一沉。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眼前的迷雾!她匍匐的身体依旧在颤抖,但大脑却在疯狂运转。宫廷画师……秘戏图……追求“被碾碎被玷污的神韵”和“残缺之美”……这扭曲的癖好,让她瞬间联想到一个名字——一个在父亲生前偶尔提及、语气中带着深深厌恶和不齿的名字!
她记得!那是在一个深秋的午后,父亲林仲景从王都访友归来,脸色异常阴沉。她为父亲奉茶时,隐约听到父亲与心腹幕僚在书房内低声交谈。父亲的声音压抑着愤怒:“……简首斯文扫地!堂堂御用供奉,竟以摹画妇人断肢残躯为能事,美其名曰‘残缺之韵’!此等悖逆人伦、有伤风化之徒,竟能出入宫禁,深得……唉!” 后面的话语被一声沉重的叹息淹没。当时年幼的林芷只觉惊骇,并不知具体所指何人,但父亲语气中那种深恶痛绝,却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难道……薛妈妈口中的“贵客”,就是父亲当年痛斥的那个宫廷画师?!一个以描绘扭曲痛苦为乐的变态?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流徙营的“贵客”?他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与父亲当年的案子有着某种她尚未知晓的、更深层的关联?!
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疑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芷。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身体伏得更低,肩膀耸动着,抽泣声更加哀婉,仿佛被“秘戏图”、“残缺之美”这些赤裸裸的词汇彻底击碎了最后一丝尊严。她用一种充满了恐惧、屈辱和一丝……绝望的好奇的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地问道:
“妈……妈妈……那位……那位画师老爷……他……他长什么样?我……我怕……我怕伺候不好……”
薛妈妈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似乎对林芷这既恐惧又带着点认命般的询问很满意。她枯槁的手指捻起一块刚才被她捏碎的柿饼碎块,放在眼前,对着昏黄的灯火眯着眼看了看。
“长什么样?”薛妈妈嗤笑一声,带着一种见过世面的鄙夷,“贵人嘛……自然是细皮嫩肉,穿得光鲜亮丽,跟咱们这泥地里打滚的不一样。”她将那碎块丢进嘴里,干瘪的腮帮子费力地咀嚼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不过……”她咽下干硬的碎屑,浑浊的目光投向跳跃的灯焰,似乎在努力回忆,又像是在描绘一幅令人不适的画面,“……他那双手,倒是特别。手指头又细又长,白得跟死人似的,留着长长的指甲,养得那叫一个好……油光水滑的,尖得能戳破皮子!”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羡慕和嫌恶的情绪,“听说……那就是他吃饭的家伙什儿?画画用的?”
细长苍白的手指……精心养护的长指甲……林芷的心跳骤然加速!父亲书房里那幅未完成的《秋山访友图》!她记得!父亲曾指着画中一位隐士执笔的手,略带遗憾地对她说:“芷儿你看,此处笔力稍弱,过于追求纤巧柔媚,失之筋骨。真正的风骨,当如……唉,可惜了,如今王都画苑,竟推崇那等以‘病指纤纤’为美的邪风!” 父亲当时痛心疾首的表情,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林芷眼前。
“病指纤纤”……与薛妈妈描述的“细长白”、“长指甲”何其相似!难道真的是他?!
“还有……”薛妈妈似乎想起了什么,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压低了声音,如同分享一个隐秘的八卦,“……那位爷,好像……特别怕见光?白天从不出门,就算晚上来,也总戴着个……嗯……像个大斗笠似的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还垂着黑纱!神神秘秘的……营卫统领都只能隔着帘子回话呢!”
怕光?戴遮面斗笠?黑纱垂帘?林芷的呼吸几乎停滞。这诡异的做派……绝非寻常!一个宫廷画师,为何如此忌讳暴露真容?是天生怪癖,还是……心中有鬼,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这鬼祟的行径,与父亲当年案子中那些藏头露尾的构陷者,何其相似!
线索如同破碎的镜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模糊而危险的轮廓。宫廷画师……扭曲的癖好……病态的手指……诡异的遮面……这一切,都隐隐指向父亲生前深恶痛绝的那个名字,指向一个可能深陷于当年那场阴谋漩涡边缘的、令人作呕的身影!
“好了!”薛妈妈似乎有些不耐烦,猛地一拍油腻的桌面,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林芷的思绪,“该说的不该说的,老婆子我都跟你透底了!是福是祸,你自己掂量!”
她枯槁的手指指向地上依旧匍匐颤抖的林芷,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最后通牒:“两天!就给你两天时间!把你那身伤给我收拾得能见人!把你那身泥猴样给我洗干净!两天后的这个时辰,给我滚过来!到时候要是敢耍花样……”她浑浊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林芷,“……或者身上还带着不该有的‘零碎’……”
她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林芷紧贴着地面的、藏着碎瓷片的右手位置,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残忍的弧度,露出黑黄的残牙:
“……老婆子我就亲手把你……还有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一起……剁碎了喂营后头的野狗!”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污浊的小屋。油灯的火苗被这无形的杀气激得剧烈摇曳,光影在薛妈妈那张枯槁狰狞的脸上疯狂跳动,如同厉鬼。
林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几乎要陷进冰冷的泥土里,声音带着极致的恐惧和顺从:“是……是……芷儿知道了……谢……谢妈妈活命之恩……”
“滚吧!”薛妈妈厌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记着!两天!洗干净了再来!别带着一身晦气冲撞了贵人!”
林芷如蒙大赦,又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艰难地、颤抖着从冰冷肮脏的地上撑起身子。膝盖和手掌的伤口传来钻心的刺痛,但她浑然不觉。她低垂着头,不敢再看薛妈妈一眼,踉踉跄跄地挪到那扇厚重的木门边。
“吱嘎……砰!”
门被拉开一条缝,林芷侧身挤了出去,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立刻关上、闩死,将她重新隔绝在门外冰冷的夜气和呜咽的风声里。
死里逃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林芷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木门,身体顺着门板缓缓滑落,跌坐在门外的泥地上。冰冷的夜风灌入肺腑,吹散了那令人窒息的腐败甜腻气味,却吹不散心头的冰冷和沉重。
她摊开紧握的右手。掌心一片狼藉。布条被鲜血和泥土浸透,碎瓷片冰冷的边缘深陷在皮肉之中,新鲜的血液正顺着瓷片边缘缓缓渗出,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然而,更深的印记,却刻在了她的灵魂深处——薛妈妈描述的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下:
宫廷画师……秘戏图……追求“残缺之美”……细长苍白如死人的手……精心养护的长指甲……畏光……遮面斗笠……
这些碎片,与父亲生前零星的愤怒和鄙夷,在脑海中疯狂地碰撞、组合。一个模糊而扭曲的身影逐渐浮现——那是一个藏身于华丽宫袍与诡异黑纱之下,手指病态纤长,以描绘痛苦和玷污为乐,甚至可能……与那场构陷父亲的血案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贵客”!
冷风如刀,刮过林芷沾满泪痕和泥污的脸颊。她死死攥紧那片染血的碎瓷,冰冷的锐利感刺入骨髓。
两天……
她只有两天时间。两天后,她将亲手将自己送入那个扭曲“画师”的魔爪之下。不是为了苟活,而是为了……在那双病态的眼睛注视下,在那支描绘“残缺”的画笔落下之前,找到那把足以刺穿一切黑暗的、复仇的利刃!
她挣扎着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薛妈妈那扇紧闭的、如同墓穴入口般的木门,然后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融入了营区无边无际的、浓稠如墨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