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的烛火熬瘦了一圈,窗纸上透出蟹壳青的晨光时,苏清棠才被嬷嬷强扶着去隔间歇了半个时辰。
沐珏坐在明璃榻边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军刀横放膝头,指节无意识地敲着乌木刀鞘,每一下都合着明璃艰难的呼吸。
药吊子咕嘟声里,谁也没留意最里侧那张小榻上的动静。
伊宁是被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感催醒的。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头顶杏子红绣缠枝莲的帐子顶,不是仓库里挂着蛛网的破椽子。记忆碎片般涌来:臭臭的洞、追她的坏人、撞上爹爹硬邦邦的马鞍……还有言哥哥和阿璃哥哥!
“哥哥……”她哑着嗓子想喊,喉咙却像堵了把沙子,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她费力地扭过头,看见旁边两张并排的软榻。言哥哥蜷在锦被里,小脸还是肿的,但睡得很沉。而稍远些的阿璃哥哥……
明璃躺在那里,单薄得像一张被水浸透的宣纸。
烛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着浓重的阴影,脖颈上那道深紫色的淤痕,在晨曦的微光里狰狞得刺眼。
他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只有嘴唇微微翕动着,无声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耗尽全身力气,拉扯得那脆弱的颈骨仿佛随时会断裂。
一种无法言喻的难过攥紧了伊宁小小的心脏。
她记得仓库角落里那股微弱却干净的“香香”气息,记得阿璃哥哥推开箩筐时嘶哑的喊声,记得他把自己推出洞口时冰凉的指尖。那么好的“香香”,要被那些黑漆漆的“坏东西”吃掉了!
阿璃哥哥怎么这么脆弱,自己一个不注意又快要变成臭臭哥哥了。
不行!宝宝不要!
一股焦灼的本能压过了身体的虚弱和疼痛。
她像只笨拙的小乌龟,一点点从温暖的被窝里蹭出来,光着的小脚丫踩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激得她哆嗦了一下。她扶着床柱站稳,小小的身体晃了晃,一步一挪,朝着明璃的软榻挨过去。
她太专注,太急切,以至于没看见角落太师椅上,沐珏不知何时己睁开了眼,幽深的眸光正无声地锁在她身上。
终于挨到榻边。伊宁踮起脚尖,小胳膊费力地扒着高高的榻沿,努力凑近明璃苍白的小脸。
她伸出自己那只没受伤的、还有些脏兮兮的小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轻轻、轻轻地按在了明璃冰凉的心口位置。
好冷!像捂着一块冰!
她皱紧了小眉头,努力回想着那种暖烘烘的感觉,那种能把黑漆漆“坏东西”吃掉的感觉。她闭上眼睛,小脸憋得通红,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小小的掌心。
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如同初春冻土下挣扎出的第一缕嫩芽,在她掌心悄然汇聚。
那暖意极其细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驱散阴寒的生命力,缓缓渗入明璃冰冷的心口。
“唔……”昏迷中的明璃似乎感觉到什么,极其微弱地呻吟了一声,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极其微小的一丝弧度。
“你在做什么?”
一个低沉、听不出喜怒的声音骤然在伊宁身后响起,惊得她浑身一僵,那丝微弱的暖意瞬间中断。
沐珏不知何时己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她身后,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无形的压迫。
他俯视着女儿,目光锐利如鹰隼,将她那只按在明璃心口的小手,和她脸上那尚未褪去的、全神贯注的执拗神情,尽收眼底。
伊宁吓得缩回小手,下意识地藏到身后,大眼睛里满是惊慌和懵懂,像只受惊的小鹿:“爹…爹爹…阿璃哥哥…冷…宝宝…暖暖…”
沐珏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他沉默地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和眼底未消的惊惧,又扫过榻上气息依旧微弱、但方才那瞬间似乎确实有些不同的明璃。
暖阁里,只有药炉的咕嘟声和明璃艰难的喘息。
就在这时,门帘被急促地掀开,陈大夫端着新煎好的药进来。他习惯性地先走到明璃榻边,想探探脉象。
手指刚搭上那细弱的手腕,老郎中的动作猛地顿住,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咦?这…这脉象……”他难以置信地又仔细探了探,脸上先是惊疑,随即化为巨大的困惑,“奇哉!怪哉!昨夜分明是油尽灯枯、心脉衰微之相,吊着一口残息罢了。怎么此刻…肺脉虽虚浮,却隐有根基回转之象?寒气似被什么压制住了些许?虽仍凶险,但…但这口气,竟像是自己稳住了几分?”
陈大夫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沐珏:“督军!明小公子这…这像是熬过最险的一关了!虽然九转还魂草仍是必需,但眼下这情形,竟像是…像是得了某种外力相助,争得了一线喘息之机!”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结于“吉人天相”或“意志顽强”亦或者这督军府有什么奇人能士不成,心里想着 眼睛不自觉的瞟向督军脚边的小伊宁。
外力相助?
察觉到陈大夫的目光,沐珏同样将自己的目光,缓缓地、沉沉地,落在了女儿伊宁身上。
想带这孩子的异样,沐珏不由得声音一冷。
“陈大夫。”沐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冰冷重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明小公子的命,必须是用你的药、用那九转还魂草,堂堂正正救回来的!听明白了吗?”
陈大夫被督军眼中骤然迸射出的厉色惊得一凛,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他虽不明所以,但多年浸淫权贵之家的经验让他瞬间领悟了那话中不容触碰的底线。
他立刻躬身,斩钉截铁:“是!督军!老朽明白!明小公子吉人天相,全赖督军洪福,更需名贵药材与金针之术合力救治,方能脱险!绝无他途!”
沐珏不再言语,只是那目光,沉沉地压在伊宁身上,带着无声的警告。伊宁被他看得害怕,小身子往后缩了缩,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委屈和不解,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赵锋是在第三日破晓时分,带着一身冰霜和浓重的血腥气撞开督军府大门的。
他发髻散乱,嘴唇冻裂,怀中紧紧护着一个密封的玉盒,身后跟着的几名精悍亲卫人人带伤,显然一路经历了惨烈厮杀。
“督军!药…药取到了!”赵锋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将玉盒高高捧起。盒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清冽至极、带着冰雪寒意的奇异药香瞬间弥漫开来,暖阁里沉滞的空气都为之一清。
陈大夫如获至宝,双手颤抖地接过那株通体晶莹如冰雕、叶片脉络仿佛流淌着银光的“九转还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