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雨,永远下得如此不合时宜。
傅景止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指尖夹着的雪茄早己熄灭,只余下一截苍白冰冷的灰烬。
泰晤士河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缓缓流淌,水面倒映着阴霾,像一块凝固的巨大的铅块,沉沉压在心头,也压在他刚刚得知的秘密之上。
助理脚步轻悄地进来,将一份薄薄的档案放在他身后的红木办公桌上,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先生,您要的……全部查清了。关于傅二少……以及……那个叫李明哲的人。”
傅景止没有回头,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异常艰难。
他强迫自己转身,目光扫过助理紧绷的下颌线,最终落在那份档案上。
仅仅是“李明哲”这个名字映入眼帘的瞬间,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骤然捏紧,猝不及防的窒息感攫住了他。
他挥了挥手,威廉无声地退了出去,留下满室沉重的静谧。
他几乎是跌坐在宽大的皮椅里,用力撕开档案袋的封口,动作带着近乎粗暴的急切。
纸张在指尖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强迫自己一行行、一页页地看下去,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眼球上,烫进脑子里。
真相。
这就是弟弟独自走向那片冰冷海水前背负的令人绝望的真相!
极致的愤怒如岩浆在血管里奔腾咆哮,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岸,要去找到那个叫李明哲的魔鬼,将他撕碎!
可紧随其后的,是更深、更刺骨的恐惧——那恐惧的源头,是苏沐。
苏沐的脸瞬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苍白,脆弱,那双曾经盛满星河,如今只剩枯槁的眼睛。
她蜷缩在空荡书房角落无声落泪的样子;她对着弟弟遗像喃喃自语时那空洞得令人心碎的眼神;她夜半被噩梦惊醒时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花了多久才勉强从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渊边缘爬回来一点点?
她好不容易才在废墟之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为自己筑起了一道薄如蝉翼的、名为“活下去”的篱笆。
他怎能……怎能亲手去摧毁它?
怎能将李明哲和弟弟血淋淋地剖开在她面前?
告诉她,你深爱的人,是如何被一步步推向死亡的?
这无异于把她重新推向那片冰冷漆黑的深海——一次就足够了,一次就几乎要了她的命!
“不能……绝对不能……”傅景止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在死寂的空气里低低回荡。
对李明哲的恨意,在想到苏沐的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刻骨的守护本能死死压下。
他必须成为这道屏障,这道隔绝地狱真相的堤坝。
他不能让她知道。
一丝一毫都不能泄露!
过去那个名字,那个人,那个阴暗的角落,就此永远封存,沉入记忆最黑暗的海沟,再也不要打捞。
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动作带倒了沉重的皮椅,椅子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巨响,他却浑然未觉。
他大步走向窗边,双手用力撑在冰冷的玻璃上,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窗外伦敦的天际线在雨雾中模糊不清,如同他此刻混乱而焦灼的内心。
这里不行。
距离太远!
每一分钟的相隔都让他心惊肉跳。
他必须回去!
立刻!
回到苏沐身边去!
守护她眼下的每一缕阳光,过滤掉所有可能威胁那片微小天地的风雨尘埃。
这片由谎言和守护共同构筑的脆弱天地,他必须亲自坐镇,寸步不离!
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拨号的动作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订最快的航班!回C市!现在!立刻!”
——
巨大的波音777如同挣脱引力束缚的沉重金属飞鸟,轰鸣着刺破伦敦厚重的云层。
舷窗外的世界瞬间被耀眼炫目的日光所淹没,那光芒猛烈得不真实,穿透玻璃,灼烧着傅景止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终于离开了那片阴郁的土地,可机舱内恒温的空气中,伦敦雨夜的冰冷和档案里令人窒息的真相,仿佛凝结成了实体,紧紧附着在他的皮肤上,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他重重地靠在宽大却冰冷的真皮座椅靠背上,紧闭双眼。
然而,黑暗的视野里,弟弟傅景行和李明哲如同两股不断撕扯的漩涡,反复交错、扭曲、碰撞……最终定格在苏沐那张惨白如纸、泪痕交错的面庞上。
初次见面,她穿着单薄的衣物,指甲隔着布料深深掐进她手臂的皮肉里,眼神里是彻底坍塌的世界和无尽的质问:“为什么?谁告诉我……他为什么会自杀?!” 当时他只能笨拙地抱住她下滑的身体,现在胸膛里塞满的却是无法言说的愧疚和被撕裂的剧痛。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即将遭遇不稳定气流,请您系好安全带……”机长平稳的广播声在舱内响起。
话音未落,机身猛地向下一沉,随即开始剧烈地颠簸摇摆!
如同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孤舟。
头顶的灯光急促闪烁了几下,明灭不定。
机舱内霎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孩童受惊的啼哭。
乘客们下意识地抓紧扶手,脸色发白。
剧烈的晃动中,空乘送来的那瓶纯净水从傅景止面前的小桌板上滑落,重重砸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水液瞬间洇开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水痕。
傅景止没有弯腰去捡,也没有像其他乘客那样惊慌。
他只是死死盯着那片不断扩大的水渍,眼神空洞得可怕。
那不是水,是苏沐流不尽的泪水,是从她自己无法愈合的心伤里汩汩涌出的血!气流带来的每一次失重和爬升,都像命运那只无形巨手的无情拨弄。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清晰的月牙形印记,企图用这尖锐的刺痛来对抗脑海中翻腾的即将淹没一切的惊涛骇浪。
守护!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为了苏沐那片刚刚透出微弱光亮的世界,他必须牢牢守住这个秘密,哪怕他自己,早己被这谎言铸成的荆棘刺得血肉模糊,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
十多个小时的煎熬飞行,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反复烹炸。
当飞机终于轰鸣着降落在C市国际机场宽阔的跑道上,巨大的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傅景止才如同濒死的鱼接触到水源般,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
他几乎是第一个解开安全带的,提着自己那个几乎空空如也的小行李箱,步履急促地穿过长长的廊桥。
踏入接机大厅,七月C市特有的混合着潮湿水汽和城市喧嚣的热浪扑面而来,将他紧紧包裹。
这熟悉的气息,如同一剂强心针,瞬间击退了部分横亘在心头的冷冽寒意。
他锐利的目光在接机人群攒动的面孔中急切地扫视,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终于,在那根熟悉的廊柱旁,他看到了那个纤细的身影。
苏沐穿着一条柔和的米白色亚麻连衣裙,安静地站在那里。
她比上次见面时似乎长了点肉,面色姣好。
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优美的颈项。
当她的目光穿过涌动的人群,与傅景止焦灼的视线猝然相遇时,那双原本带着一点茫然的大眼睛里,瞬间像是投入了两颗星星,一点点微光缓缓漾开,怯生生地亮了起来,如同初春湖面刚刚解冻时,小心翼翼泛起的涟漪。
那光芒微弱,却足以瞬间融化傅景止心头厚厚的冰层。
“傅景止!”她轻唤了一声,声音不大,穿透嘈杂的背景音,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她一首都是连名带姓的称呼他。
傅景止的心如同被细针刺穿,尖锐的痛楚蔓延开来。
“回家”,他强行压下喉咙里的梗塞感,迅速调整表情,嘴角牵起一个温和安抚的弧度……
苏沐微微垂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真相?
那太过沉重了。
沉得足以压垮这刚刚支撑起来的、脆弱的生机。
他宁愿肩扛所有黑暗的重量,为她撑起一片谎言构筑的、看似无害的天空。
——
回到别墅傅景止身姿挺拔,一丝不苟地磨着咖啡豆。
他穿着质地精良的深灰色衬衫,袖口挽起两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每一个动作都沉稳有力,带着商场精英特有的精准和效率。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目光每一次看似不经意地扫过苏沐安静的身影时,那平静表象下汹涌的暗流。
咖啡壶里的液体开始翻滚,发出轻微的咕嘟声。
他端起那杯刚刚萃好的没有任何添加的黑咖啡,稳步走向苏沐。
阳光穿过玻璃窗,正好落在他手中杯子的边缘,折射出一点刺眼的光斑。
“给,你的……”他习惯性地开口,声音低沉悦耳。
苏沐闻声抬起头,温顺地伸手来接杯子。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滚烫的杯壁前一秒,傅景止的手腕骤然一转!动作快得近乎突兀,杯子险险避开了苏沐的手。
“小心!”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另一只手迅速从旁边抽过一张纸巾,垫在杯壁上,“刚煮好,太烫了。”他将垫着纸巾的咖啡杯稳稳地放在苏沐面前的小矮几上。
苏沐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看着那杯垫着纸巾的黑咖啡,又抬眼看了看傅景止紧绷的下颌线,清澈的眼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困惑和不安。
她想开口问点什么,却在对上他刻意放松神情努力挤出的温和笑容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掩去了真实的情绪,只是轻声说:“嗯,谢谢。”
傅景止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那瞬间的抽痛如此清晰。
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脸上的温和,喉结却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那苦涩的滋味。
守护的代价是什么?
是谎言日复一日在心上刻下的凹痕,是每一次面对那双信任的眼睛时灵魂深处无声的灼烧,是永远背负着那份无法言说的罪责与愧疚,在寂静的深夜里独自舔舐这些见不得光的伤痕。
他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底的疲惫和挣扎己被深深地掩埋下去,重新覆上那层温和而坚定的面具。
苏沐依然安静地坐在那片晨光里,柔和的阳光将她柔软的发丝染上一层浅浅的金晕。她纤细的肩膀微微弯曲着,像一片在风雨中努力舒展开的叶子。
看到她安然存在于这片光线里的模样,傅景止心中那蚀骨的痛楚和沉重的负疚,似乎找到了一个暂且可以栖息的角落。
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轮廓,她的嘴唇微微抿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地颤动。
此刻的宁静如此珍贵,像水晶般脆弱易碎。
他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着她的安然,用尽全身力气去铭记这平静的画面。
那些真相的黑潮,那些关于李明哲的毒刺,那些弟弟最终选择的冰冷绝望,被他用意志力死死地摁在意识的深海之下。
他筑起的高坝在他心中轰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却也坚不可摧。
只要她还能坐在这里,沐浴阳光,指尖触摸那些美好的色彩,只要这片小小的由他谎言与守护共同维系的天地尚未崩塌,那么,所有的煎熬,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午夜梦回时啃噬心脏的愧疚,都有了其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