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浮在海面上,像被揉皱的棉絮。
林晚的胶鞋踩过潮间带的碎石,竹篓撞在腿上发出轻响——里面装着铁耙、竹筛,还有奶奶半夜塞的半块烤红薯。
她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在平潮前到蟹脚湾东侧。
昨晚月光下,沙纹呈细密的放射状,父亲说过,这样的纹路底下,皮皮虾正蜷在沙洞深处褪壳。
泥滩泛着的银光,她蹲下身,指尖刚触到沙面就顿住——果然,指甲盖大的圆孔像撒在银纸上的芝麻,每隔半尺就有一个。
林晚嘴角微微翘了翘,铁耙轻轻插进离最近虾洞三寸的位置。
沙粒簌簌滑落时,她听见洞里传来细弱的刮擦声,是皮皮虾在往更深的地方钻。
"哟,来得挺早啊。"
脚步声从身后碾过碎石,带着股刻意的拖沓。
林晚脊背一僵,耙子尖陷进沙里。
她没回头也知道是谁——阿强的胶鞋总沾着船底漆,走起来有股松节油的气味。
"这片滩涂又没写名字。"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
晨光里,阿强抱着胳膊站在五步外,工装裤的膝盖处沾着新鲜的泥点,手里的铁铲比她的宽了两寸。
他歪着嘴笑,眉梢挑得老高:"我昨儿下午就来瞧过,虾洞比西头多三成。"
林晚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上个月阿强在村头说的话:"一个丫头片子,能比爷们儿更懂海?"那时她没接话,只把刚捞的石斑鱼往他鱼篓里多塞了两条——奶奶说,海不跟人争,人也犯不着跟人争。
可此刻阿强的铁铲"当"地插进她刚认准的虾洞旁,溅起的泥点落她鞋面上。
她盯着那片浑浊的黄,听见自己喉咙发紧:"要挖你挖,我换地方。"
"哎哎,别急啊。"阿强的铲子往下一压,沙层裂开道缝,"我就是说这地儿我先发现的,又没说不让你挖——"他突然闷哼一声,铲子尖儿挑出半只灰扑扑的虾尾,"你瞧,这不就有了?"
林晚看着那只被铲断尾巴的皮皮虾在沙地上抽搐。
父亲教过,挖虾要顺着洞斜着插耙,等虾往后退时卡住壳,活的能卖五毛,断尾的只能给鱼贩当饵料。
她蹲到三步外的另一个虾洞前,铁耙贴着沙面划了道弧。
沙层慢慢翻起时,一只青灰色的皮皮虾"嗖"地弹出来,正落进她脚边的竹筛。
阿强的铲子又砸在离她筛子半尺的地方:"嘿,你这手法倒是巧。"
林晚没应声。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盖过了潮声——不是因为气,是急。
平潮只有两个时辰,阿强这么乱挖,要不了半个钟头,泥滩里的虾就得全钻到深沙层去。
她数着阿强的铲子落点,故意往更靠海的方向挪了挪。
那里沙粒更粗,虾洞藏得深些,阿强的宽铲子未必能挖到。
"哎,你往哪儿去?"阿强的声音带着点恼,"那片水都漫上来了!"
林晚的胶鞋己经浸在凉丝丝的海水里。
她弯腰时,裤脚沾了一片盐渍。
耙子插进沙里的瞬间,指尖触到熟悉的阻力——是虾壳在顶耙面。
她手腕轻转,铁耙斜着往上一挑,一只足有巴掌长的皮皮虾被裹着沙团翻出来,虾钳还夹着块碎贝壳。
"够肥的啊。"阿强的影子突然罩过来,铲子"咔"地砍在她耙柄上。
林晚没防备,虎口被震得发麻,皮皮虾"啪嗒"掉回泥里。
她弯腰去捡时,阿强的铲子己经插进刚才的位置,翻起的沙里除了碎贝壳,什么都没有。
"怎么没了?"阿强瞪着空沙坑,又往旁边铲了两锹,"邪门了!"
林晚捏着那只皮皮虾,虾钳在她指腹上轻轻夹了一下。
她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海底下的活物精着呢,你急,它比你更急。"她望着阿强越挖越乱的沙坑,那些被铲断的虾洞像张开的小嘴,在海水里咕嘟咕嘟冒气泡。
潮声渐渐大了。
林晚看了眼手腕上的电子表——平潮快过了。
她把竹筛里的皮皮虾倒进制钱的布兜里,数了数,刚好十三只。
往常这时候,她能挖到二十只。
"不挖了?"阿强还在挥铲子,额头的汗滴进衣领,"我这儿都快半篓了!"
林晚没接话。
她看见阿强的竹篓里,躺着七八只断尾的虾,还有两只被铲破了壳,虾黄混着血水渗进沙里。
她背起竹篓往岸上走时,听见身后传来"噗通"一声——阿强的铲子大概是卡进礁石缝里了。
海风掀起她的鬓角,布兜里的皮皮虾还在轻轻撞动。
林晚摸了摸兜,那里还躺着早上奶奶塞的烤红薯,现在己经凉透了。
她望着远处自家院外的海桐树,想起奶奶总说:"阿晚啊,海给的东西,够吃就行。"可今天,海给的东西,好像被人抢去了些。
快到村口时,李婶提着竹篮从腌菜坊出来。
她往林晚布兜里瞧了一眼,皱着眉喊住她:"阿晚,阿强那混小子又跟你抢滩涂了?
昨儿夜里我就骂他,说你一个姑娘家不容易......"
林晚摇摇头,笑了笑:"婶子,我这不也挖到了么。"她加快脚步往家走,布兜里的皮皮虾撞得更急了,像在替她数着步数——从泥滩到家门,一共三百六十七步。
院门关着,窗纸透出的光比往常暗些。
林晚推开门时,奶奶正坐在八仙桌前,腿上的旧棉袍滑到了膝头。
砗磲壳还攥在手里,缺口泛着白,像落在棉袍上的月光。
"奶奶,今儿的皮皮虾......"她刚开口,就看见奶奶咳嗽着捂住嘴,指缝里渗出点淡红。
林晚的竹篓"咚"地砸在门槛上。
她扑过去时,棉袍上那点淡红像刺进眼睛的针,手指触到奶奶后背时才发现,老人的肩胛骨硌得她掌心生疼——比上个月又瘦了一圈。
"奶奶!"她声音发颤,扶着老人往躺椅上靠,袖口蹭过奶奶唇角的血渍,"怎么又咳了?
昨儿我煮的雪梨膏......"
"不打紧。"林秀莲攥住孙女的手腕,指节白得像晒透的贝壳,"许是今早贪凉,开了窗。"她抬眼看见布兜里青灰色的虾须,嘴角勉强扯出个笑,"阿晚今儿挖的皮皮虾,比前儿的肥?"
林晚喉咙发哽。
她把奶奶的棉袍往上拢了拢,目光扫过八仙桌上那碗没动的白粥——米粒都结了层硬壳。"奶奶,我今儿在蟹脚湾遇着阿强了。"她蹲下来,握住那双布满老人斑的手,"他拿宽铲子乱挖,虾洞都毁了。"
林秀莲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老人的目光落在墙角的樟木匣上,那里面压着林晚父亲的潮汐表——用蓝布裹了三层,纸页边缘泛着茶渍的黄。"你爹走前说,这本子能看潮起潮落,也能招人心浮动。"她咳嗽着摸出帕子擦嘴,帕子展开时,淡红的血点洇在素色棉布里,"阿强他娘昨儿来借盐,说他儿子半夜翻箱倒柜找什么'宝贝'......"
林晚的后颈泛起凉意。
她想起上个月阿强凑过来看潮汐表时,那灼人的目光——像盯着刚出水的石斑鱼,尾鳍还在扑腾。
她走到樟木匣前,指尖拂过匣盖上的铜锁,锁孔里塞着的鸡毛还在,是她今早出门前特意插的。
打开匣子时,蓝布的褶皱里飘出股旧纸的霉味。
潮汐表的封皮己经磨得发毛,第一页是父亲的字迹:"戊申年三月初二,大潮在寅时三刻,蟹脚湾东侧沙软,可挖皮皮虾。"林晚翻到最新的记录,铅笔字还带着她昨晚的指痕——"九月初七平潮在卯初,蟹脚湾东沙纹放射状,虾洞密集"。
"他是看了这上面的标记。"她声音发闷,指甲掐进木匣的纹路里,"我总想着,滩涂是大家的,多让着点......"
"海能容,人未必能容。"林秀莲摸过砗磲壳,缺口蹭过林晚手背,"你爹常说,赶海要守规矩,可人心的规矩,得自己立。"
月光爬上窗棂时,林晚把潮汐表重新裹好,塞进贴身的布兜。
奶奶己经睡下,呼吸声像海边的细浪,时断时续。
她摸黑往竹篓里塞了把小铁耙——比平时的短三寸,适合掏浅滩的细洞,又把奶奶塞的烤红薯掰了半块,用荷叶包好揣进兜里。
蟹脚湾的夜比白天更静。
林晚绕开东侧的泥滩,往北走时,裤脚被芦苇叶划得沙沙响。
星光漏下来,照见滩涂上的水洼像撒了把碎银。
她蹲下来,指尖刚触到沙面就顿住——沙纹不是常见的放射状,而是细密的波浪形,像被海风揉过的绸子。
"是虾洞。"她轻声说,声音被潮水吞了一半。
手指试探着往下戳,沙粒间的气孔突然往外冒气泡,像小鱼吐的沫。
她用指甲在沙面划了道半寸长的线,线尾的沙粒微微下陷——父亲说过,这是皮皮虾退壳时顶起的沙层。
铁耙插进沙里的瞬间,她屏住呼吸。
沙粒簌簌滑落,露出个拇指粗的圆孔,洞壁沾着透明的黏液——是刚褪壳的皮皮虾留下的。
她手腕轻转,耙尖贴着洞壁斜进去,突然触到片硬壳。
轻轻一挑,半只青灰色的虾身裹着沙团翻出来,虾钳还攥着粒小贝壳。
"活的。"林晚把虾放进竹筛,听着它在筛底蹦跶的声音,嘴角终于翘了起来。
她数着沙纹的走向,发现这片浅滩的虾洞比东侧密了一倍,而且藏在芦苇根下,阿强的宽铲子根本伸不进来。
海风掀起她的头巾,带着点咸涩的潮气。
林晚摸了摸贴身的布兜,那里躺着温热的潮汐表。
她望着远处黑沉沉的海面,浪头打在礁石上的声音像鼓点——明天的平潮,该是寅时二刻。
回到家时,奶奶的咳嗽声己经停了。
林晚轻手轻脚爬上阁楼,把竹筛放在窗台上。
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皮皮虾的触须在筛底晃了晃,像在跟她约定什么。
她躺下时,听见远处传来海浪的轰鸣。
明天天未亮,蟹脚湾北面的芦苇荡里,会有个扎着蓝头巾的身影,带着小铁耙和新发现的虾洞,在潮声里弯下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