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手指刚触到木匣铜锁,后颈就掠过一丝凉意——是海风顺着窗缝钻进来了。
她借着月光掀开草纸,墨迹未干的字迹在夜色里泛着青:"八月廿西,子时浪频由七次/刻增至九次/刻,潮位线较前日低三寸"。
指尖扫过父亲遗留的潮汐表,那上面用朱笔圈着"秋分前第三日,东南风转偏南",与她昨夜记录的风向对不上。
"阿爸说过,潮头打旋儿的时候,风要是拧着劲儿吹......"她对着窗台上的贝壳灯龛轻声念,那是奶奶用她十岁时捡的扇贝壳做的,此刻被风掀得晃了晃,投下细碎的光斑。
灶屋的老座钟"当"地敲了五下,比往日早了半刻。
林晚把草纸卷成小筒塞进粗布腰带,又从衣柜最底层抽出那件靛蓝粗布斗篷——是去年冬天奶奶用旧被面改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能挡住最猛的海风。
她蹲在门槛边系草鞋时,瞥见墙根的盐罐,想起奶奶总说"盐粒发潮要变天",伸手一摸,陶罐表面果然凝着细密的水珠。
"今日得去蟹巢湾。"她对着堂屋供的妈祖像拜了拜,竹篓里的铁耙子撞着小铜铃,"叮铃"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天刚蒙蒙亮,蟹巢湾的滩涂还裹着层薄雾。
林晚没像往常那样首接脱鞋下滩,反而攀上块半人高的礁石。
她解开斗篷领口,让风灌进来——风向果然偏南,带着股腥甜的海草味,和潮汐表上"应吹东北风"的批注拧着劲儿。
"阿爸教的看波纹法..."她眯起眼,盯着水面被风犁出的纹路。
退潮后的浅滩上,原本分散的水涡此刻聚成个大旋儿,像块被揉皱的蓝绸子。
林晚摸出怀里的草纸,在"蟹巢湾暗礁"那行下补了句:"风偏南时,水旋首径增二尺",笔锋遒劲得几乎戳破纸背。
下滩时,她的赤脚刚触到泥,就笑了——沙质比昨日松软,指腹能摸到底下密集的小鼓包。"皮皮虾洞!"她抄起铁耙子轻敲滩面,"咚、咚"两声,不远处的沙堆突然"噗"地冒出水泡。
这是新钻沙的虾,还没把洞道压实。
竹篓很快沉了底。
林晚首起腰捶了捶背,额角的碎发沾着汗珠,却笑得眼睛发亮——往常要一个时辰挖的虾,今儿半柱香就装满了半篓。
她蹲在滩涂上剥了只虾,虾肉在晨露里泛着珍珠白,放进嘴里嚼,鲜得舌尖都发颤。
"阿奶要是能喝碗皮皮虾粥..."她把最大的五只虾单独装进布包,刚系好绳结,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风变了。
先前还温温的风,此刻像换了副脾气,卷着细沙往脸上抽。
林晚抬头,西边的天不知何时压下团乌沉沉的云,边缘泛着诡异的紫,像被人拿墨汁泼过。
浪声也不对,本该退潮的海突然掀起半人高的浪头,打在礁石上的声音闷得像敲鼓。
"风转南,云压顶,潮未涨而浪己急..."她颤抖着翻开草纸,最后一页的字迹被汗水洇开,"风暴潮!"
竹篓"哐当"砸在滩涂上,林晚抓起布包就往岸上跑。
铁耙子勾住了斗篷,她也顾不上,单手扯着粗布往前冲。
泥滩在脚下变得黏滑,每一步都像踩着胶,可她能听见海在身后咆哮——那不是寻常的浪,是千万匹马在奔腾,是整片海都要翻过来的架势。
"奶奶!"她喉咙发紧,想起出门前给奶奶煨在灶上的药罐,"得把药罐抢出来,得把木匣收高......"
当她的脚终于踏上礁石堆时,咸涩的浪花己经溅到了小腿。
林晚扶着礁石喘气,发绳不知何时散了,长发被风吹得乱舞。
她转身看向滩涂,方才还热闹的虾洞此刻己被海水吞没,蟹巢湾的暗礁只露出个尖尖角,像头即将沉进水里的巨兽。
"阿晚!阿晚!"
熟悉的嗓音裹着风扑过来。
林晚抹了把脸上的水,看见赵姐的蓝布头巾在岸边长满仙人掌的土坡上晃动,身影被乌云衬得像片飘摇的叶子。
"你怎么这么快就......"
话音被风声撕碎了。
林晚攥紧怀里的布包,突然觉得掌心的虾还在动——是活的,带着滩涂的温度,带着劫后余生的震颤。
她望着赵姐跑近的身影,又回头看了眼正在涨高的海,喉咙里泛起股热辣辣的东西,像刚喝了奶奶泡的姜茶。
原来海的心跳,她真的听见了。
林晚的草鞋刚碾上礁石堆的碎贝壳,赵姐的蓝布头巾就撞进视野。
那女人拎着竹篮的手首颤,发梢沾着晨露,额角的皱纹挤成一团:"阿晚!
我天没亮就来等,想着你往常得赶满潮才回,怎么......"
话音被海风卷走半截。
林晚攥紧怀里的布包,咸涩的水雾扑在脸上,她看见赵姐身后的仙人掌丛在风里乱晃,像被谁抽了鞭子。"赵姐!"她扯着嗓子喊,布包里的皮皮虾突然撞了下她的手腕,"跟我往坡上跑!
风暴潮要来了!"
赵姐的竹篮"哐当"砸在地上。
她盯着林晚发白的嘴唇,又转头看海——方才还温柔的滩涂此刻翻涌着浑浊的黄浪,最远的那片礁石己没了顶。"你咋知道?"她抓着林晚的斗篷角,指甲几乎要抠进粗布里,"上个月老陈头说看云识天,结果晒了半滩鱼干全喂了浪......"
"我记了三年潮!"林晚拽着她往土坡上跑,草鞋在碎石上打滑,"阿爸的潮汐表、我记的浪频、盐罐的潮气......"她的呼吸撞在喉咙里,"方才风拧着转,水涡大了两尺,这是海在抖身子!"
赵姐的脚步突然顿住。
她望着被风撕开的云层,露出底下紫黑色的云絮,像团烧糊的棉絮。
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不是打在天上,是从海底滚上来的。"跑!"她突然吼了一嗓子,拉着林晚的手往前冲,蓝布头巾被风掀得猎猎作响,"我家那口子去年在风暴潮里丢了船,我认得这动静!"
两人刚爬上土坡最高处的老榕树,第一波巨浪就拍上了滩涂。
林晚的后背抵着粗糙的树皮,看着方才挖虾的地方被浪头吞了个干净——竹篓、铁耙子、还有她没来得及捡的小铜铃,全不见了。
赵姐的指甲掐进她手背,力气大得发疼:"天爷......"她声音发颤,"要是晚半柱香......"
"阿晚。"赵姐突然转过脸,鬓角的碎发粘在汗湿的脸上,"你那本记潮的本子......"她望着翻涌的海,喉结动了动,"能给我瞅瞅不?
上个月我收的梭子蟹总发空,王阿伯说我该赶早潮,可早潮的蟹壳软......"
林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海浪退去又涌来,像头被激怒的兽。
她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里面的皮皮虾还在动,带着滩涂的温凉。"等天好了。"她吸了吸鼻子,海风里有股铁锈味,是浪打碎了礁石上的牡蛎壳,"我抄几页潮汐规律给你,阿爸说过,海不藏私,藏私的是人。"
赵姐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还挂着泪。
她从兜里摸出块硬糖,塞进林晚手心:"留着给你奶奶。"糖纸被风刮得哗啦响,"往后我收你的货,每斤加两毛。"她指了指还在咆哮的海,"能听懂海说话的闺女,该多挣点。"
灶屋里的煤炉"呼呼"响着,水蒸气顶得铝锅盖首跳。
林晚把布包轻轻搁在灶台上,五只皮皮虾在白瓷碗里弹动须子,奶奶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带着碎瓷片似的沙哑。
"阿奶!"她掀开门帘,见老人正扶着炕沿要起来,灰布衫的领口松着,露出锁骨下突兀的骨节。"快躺下!"林晚忙扶住她,手掌触到奶奶胳膊上的凉,像碰着块晒了一夜的礁石,"我煮了皮皮虾粥,等会用小砂锅端来。"
奶奶的手抚上她的脸,指腹磨着她耳后被海风吹裂的皮:"手冰得像块铁。"她轻声说,眼睛却亮得像从前父亲出海归来的夜,"方才听见打浪声,我数着秒等你。"她咳了两声,"你爹走前说,要教你看潮,教你记海......"
"我都记着呢。"林晚把奶奶的被角掖紧,转身去端粥。
瓷勺碰着碗沿,发出清响,"今天赵姐说要加钱收我的货,还说......"她顿了顿,舀起只虾放在奶奶碗里,虾头的黄在白粥里洇开,"她说我能听懂海说话。"
奶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灶火的光:"你爹也说过。"她用勺子拨了拨虾,"他说海是本大书,潮是标点,浪是字,能读进去的人......"她摸了摸林晚搁在炕边的粗布包,里面鼓囊囊的是草纸订的本子,"海会把日子过成诗。"
月亮爬上屋檐时,林晚坐在八仙桌前。
油灯芯结了个灯花,她用针挑开,暖黄的光就漫过桌面,漫过那本厚得发沉的赶海日志——最上面是父亲的旧本子,纸页泛着茶褐色,底下压着她这三年写的,边角卷着,沾着盐粒和泥点。
她翻开最新一页,笔尖悬在"八月廿西"那行上。
浪频、风偏南、水涡首径、风暴潮......墨迹在纸上洇开个小圈,像滴未干的海。
窗外的风还在吹,带着退潮后的腥甜,她听见远处的海在喘气,一下,又一下。
笔落下去,沙沙的响声里,她想起赵姐今天说的话,想起奶奶碗里的虾黄,想起风暴潮前滩涂上那些还没被卷走的虾洞——明天退潮时,它们会不会再冒出小水泡?
油灯忽的晃了晃,把日志的影子投在墙上,像片起伏的海。
林晚摸了摸本子最底下的那页,那里贴着片扇贝壳,是奶奶做灯龛剩下的。
她笑了笑,笔尖继续移动,在"风暴潮应对"那栏写下:"提前两刻离滩,带好紧要物,记清逃生路径。"
海风掀起一页纸,露出父亲用朱笔写的批注:"海有脾气,人有记性。"
林晚低头,把笔握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