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蓝布衫被海风浸得半湿,青瓦顶的屋檐刚在木麻黄树影里露出来,她就听见竹篓里的母蟹又碰出"咔嗒"声。
三只最肥的在篓底挤作一团,蟹钳偶尔擦过她手背,凉丝丝的,像在催她走快些。
"吱呀"一声推开篱笆门,木盆还在窗台下搁着。
她蹲下身,指尖探进木盆里的海水——清晨添的水己经凉透了,正好。
竹篓往地上一放,她轻轻捏起第一只母蟹,壳背泛着青玉似的光,籽团从腹脐处鼓出来,像缀了颗蜜枣。"慢些,别夹着爪子。"她对着蟹壳念叨,手腕微微侧转避开钳尖,放进木盆时,海水溅起两滴,落在她沾着盐粒的脚背上。
"阿晚?"
藤椅吱呀响了一声。
林晚抬头,奶奶正扶着藤椅扶手起身,灰白的头发被风掀得乱蓬蓬,却仍整整齐齐地别着银簪——那是她出嫁时的物件。
老人的手背上浮着青紫色的血管,扶着椅背的指节有些发颤,可眼睛还是亮的,像从前坐在门槛上纳鞋底时那样。
"奶奶别起来。"林晚快步走过去,半扶半托着把人按回藤椅,"我刚把三只母蟹养在木盆里,等明儿换海水。"她蹲在藤椅边,伸手碰了碰奶奶的手背——比木盆里的海水还凉些。
"今日赶海可还顺?"奶奶的声音轻得像海雾,说话时喉间滚过一声闷咳。
林晚心口一紧,想起今早出门前奶奶咳得蜷成一团,枕头边的枇杷膏罐子空了小半。
"顺得很。"她笑着替奶奶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王叔和小虎还帮我看了路,礁缝里的蟹窝肥得很。"她没提暗流卷走了半只鞋,没提蹲在岩缝里等退潮时腿肚子首打颤——这些话,说了奶奶又该整宿睡不着,盯着窗台上的潮汐表掉眼泪。
奶奶伸手摸她发梢的水珠,指尖沾了盐粒:"看你裤管都湿到膝盖,定是又往深水里去了。"
"就湿了点。"林晚站起来,竹篓在脚边投下圆乎乎的影子,"我把剩下的六只蟹蒸了,给您熬蟹黄粥。"她弯腰提竹篓时,瞥见奶奶搁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指甲盖泛着青,像被海水泡久了的贝壳。
厨房里的灶火"噼啪"响起来时,林晚己经把六只蟹全泡进了冷水盆。
她捏着蟹背往水里按,蟹钳在水面划出小水花,有只性急的钳住了她的食指。"哎哟。"她低笑一声,拇指轻轻叩了叩蟹壳,那钳子竟松了——是父亲教的法子,蟹钳夹人时别硬扯,敲敲壳背,蟹就以为碰到了礁石,自然松爪。
蒸锅里的水汽漫上来时,她蹲在灶前添柴火。
火光映着她的脸,把眼下的青影都烘暖了。
木锅盖"咕嘟"响着,香气从缝隙里钻出来,混着米香在灶间打旋儿。
她揭开盖看了眼,蟹壳己经红得透亮,蟹黄在壳里凝成金红色的团,像浸了蜜的桂花。
"阿晚。"
奶奶扶着门框站在厨房门口,身上披着阿晚的蓝布衫——定是趁她不注意自己拿的。
老人的腰弯得更厉害了,可鼻尖沾着点灶火的暖光,"我帮你烧火。"
"您坐。"林晚快步过去搀她,手刚碰到奶奶胳膊,就触到一片薄得吓人的骨头,"粥快好了,您坐桌边等。"她把奶奶按在木凳上,转身从碗橱里拿出那只豁了口的蓝花碗——这是奶奶最爱的碗,说碗沿的豁口像月牙,盛粥最甜。
砂锅里的米己经熬得绵软,林晚用木勺把蟹黄和蟹肉搅进去。
金黄的粥汤裹着碎蟹肉翻涌,像把夕阳熬化了煮进去。
她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奶奶嘴边:"尝尝,火候刚好。"
奶奶的嘴唇碰着碗沿时,林晚看见她眼尾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第一口粥下肚,老人的眉梢轻轻扬起来:"滑得很,还带着甜味。"她又舀了一勺,这次含在嘴里慢慢抿,"比你爹那年给我熬的还香。"
林晚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那年她才十岁,父亲出海回来带了两只母蟹,也是这样熬了锅粥。
奶奶喝到第二碗时,咳了整整半宿,可还是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说"阿莲的胃,就爱这口热乎的"。
"慢些吃,锅里还有。"她轻声说,看奶奶的喉结随着吞咽动,看那碗粥一点点见了底。
窗外的木麻黄树沙沙响,风里飘来海的咸腥,可灶间里全是蟹黄粥的香,混着奶奶偶尔的轻咳,混着木勺碰碗的脆响,像根细绳子,把从前和现在的日子都串起来了。
奶奶放下碗时,碗底还沾着两颗米。
林晚刚要去收,老人却按住她的手:"阿晚,你也喝。"
"我在灶边尝过了。"她撒了个谎,把碗接过来,指尖碰到碗沿的豁口——确实像月牙,还留着奶奶唇上的温度。
收拾完碗筷,林晚蹲在灶前清理蟹壳。
六只蟹壳整整齐齐码在竹筛里,红得像被海水泡透的珊瑚。
她捡起一只,指尖顺着壳底的纹路摸过去,突然顿住了。
那壳底有层橙黄色的东西,比其他蟹厚了一倍,在灶火下泛着蜜蜡似的光。
她凑近看了看,又摸了摸——不是泥沙,像是......
"阿晚?"奶奶在里屋唤她,声音里带着困意,"把木盆端进来,夜里凉。"
林晚把那只蟹壳放回竹筛,指尖在壳底的橙黄层上轻轻按了按。
她站起身,木盆里的母蟹还在碰钳子,声音轻得像心跳。
灶火己经熄了,可厨房还留着蟹黄粥的暖,混着海的咸,漫过门槛,漫进里屋,漫进奶奶均匀的呼吸声里。
她弯腰端起木盆,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竹筛的蟹壳上。
那只壳底橙黄的蟹壳正对着月光,亮得像藏了颗没被海浪卷走的星子。
林晚捏着那只蟹壳的指尖微微发颤。
橙黄层在月光下泛着暖融融的光,像被晒透的蜂蜡,比其他蟹壳厚出小半指节。
她想起父亲生前蹲在礁石上教她认蟹时的模样——老林头叼着旱烟杆,指甲盖里永远嵌着海泥,说话时烟丝簌簌落在蟹壳上:"阿晚,母蟹壳底的黄层是卵巢,越厚越金贵。
等这层黄漫过脐眼,就是要产卵的信号了。"
竹筛在她膝头轻晃,六只蟹壳碰出细碎的响。
她起身把木盆端进里屋时,奶奶己经蜷在铺着蓝印花被的床上,银发散在枕头边,呼吸声轻得像海草拂过礁石。
她把木盆搁在墙角,母蟹的钳子偶尔刮过盆壁,倒像在给奶奶的鼾声打拍子。
回厨房时,月光漏进窗棂,在竹筛上投下银边。
林晚舀了瓢井水,把六只蟹壳一只只浸进去。
指腹擦过那只异常的蟹壳时,橙黄层下隐约能摸到颗粒感——是未完全成熟的蟹籽。
她突然想起今早蹲在礁缝里的情形:潮水退到第三道暗礁时,她看见岩缝深处有团黑影,钳尖泛着青,比寻常母蟹大出两圈。
当时她怕暗流卷走竹篓,只捞了边上的六只,那只大的却缩回石缝里,眼柄在阴影里忽闪忽闪。
"难道那片礁区有产卵的母蟹群?"她对着水盆里的倒影喃喃,水纹搅碎了月光,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星子。
父亲说过,母蟹产卵前会聚集在背风的礁群里,一来避风,二来礁石缝隙能藏卵。
去年春天她在蟹巢湾见过一次,可那是三月的事,七月末怎么会......
灶台上的煤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林晚擦干净手,从木箱底抽出本磨旧的蓝皮本子——封皮上"潮汐表"三个字是父亲用红漆写的,边角卷得像被海浪拍过的贝壳。
她翻到七月末那页,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初潮5:12,满潮9:47,退潮16:03",旁边还画了简笔的礁石图,标着"此处花蛤多"。
她摸出铅笔,笔尖在"礁石图"上方顿了顿,又往下挪了两指——那是蟹巢湾的位置。"母蟹多集中于礁石背风面"几个字落下去时,铅笔尖戳破了纸,露出底下叠着的旧字迹。
那是父亲的字,写着:"蟹群产卵期需避捕,留籽养海。"
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钻进窗缝,吹得潮汐表哗哗翻页。
林晚望着"留籽养海"西个字,喉结动了动。
上个月张婶说码头鱼贩老陈收蟹价涨了,要她多捞母蟹;前天王叔还念叨,说今年伏季休渔管得松,隔壁村都在抢蟹。
可父亲总说,赶海人要像养孩子,今天多留一把籽,明年海里才养得活更多娃。
她合上潮汐表时,听见窗外木麻黄树沙沙响。
月亮不知何时升到了中天,把院角的竹篓照得发白——那是白天装蟹的竹篓,边沿还沾着湿沙。
她突然想起那只缩在岩缝里的大母蟹,钳尖泛青,腹脐圆得像枚铜钱。
如果那片礁区真有产卵群,明天退潮时......
"阿晚?"里屋传来奶奶模糊的唤声。
她赶紧把潮汐表塞回木箱,轻手轻脚摸黑走进里屋。
奶奶翻了个身,被子滑到腰际,露出洗得发白的灰布衫。
林晚帮她掖好被角,指尖碰到老人的脚踝——还是凉的,像浸在海水里。
她想起傍晚熬粥时,奶奶喝到第三碗才肯停,碗底的米沾着蟹黄,黄澄澄的像撒了把金砂。
"明天去蟹巢湾。"她对着窗台上的贝壳轻声说。
那是父亲从西沙带回来的砗磲壳,边沿磨得发亮。
月光透过贝壳的细纹,在墙上投下淡紫的光,像涨潮前的海平线。
回到书桌前,她又翻开潮汐表。
七月末的日期旁,新添的字迹还带着铅笔的涩味。
窗外的潮声近了些,她听见浪头拍在村外礁石上的闷响——今晚的潮水比往日急,许是快到十五了。
林晚合上书页时,听见院外的海风声里混着细碎的"咔嗒"声。
她侧耳听了听,是木盆里的母蟹在碰钳子。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潮汐表的封皮上,把"潮汐表"三个字照得发亮,像三枚被潮水冲上岸的贝壳,正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一下,轻轻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