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厂职工宿舍三楼最东头的房间,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生涩的咔哒声。
沈扶摇站在门口,看着裴知戎用力推开门——门框有些变形,底部刮擦着水泥地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欢迎回家!"裴知戎侧身让开,做了个夸张的"请"的手势。
九十平米的房间空荡荡地回响着脚步声。
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能看见空气中漂浮的细小灰尘。
墙壁刷着医院特有的淡绿色涂料,墙角处有几块水渍形成的抽象图案。
地上散落着几张旧报纸,看样子是前一位住户留下的。
沈扶摇轻轻放下帆布包。
这里比她原来的家大六倍,却莫名给人一种不真实感——从纺织厂筒子楼十五平的拥挤,到军区大院的威严,再到这个空荡的宿舍,短短几天内她的世界天翻地覆。
"卧室在这儿!"裴知戎推开里间的门,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里间更空,只有一张铁架床和一张三合板钉成的简易书桌。
窗户朝南,窗台上放着一个缺了角的搪瓷盆,盆底积了层薄薄的灰。
裴知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前,哗啦一声拉开窗帘,西月的阳光洪水般倾泻而入。
"我找后勤科老张要了块布帘。"他变魔术般从军绿色挎包里掏出一卷深蓝色布料,"可以隔出个小卧室来。"
沈扶摇接过布帘,手指触到粗粝的棉麻质地。
这种布料在百货公司要三块钱一米,还得有布票。她抬头看向天花板,那里己经钉好了一排挂钩。
"你自己弄的?"
"昨天值完夜班过来弄的。"裴知戎挠挠头,一缕不听话的黑发翘了起来,"钉子打歪了好几个,老张差点把我轰出去。"
沈扶摇想象他深夜站在凳子上敲钉子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展开布帘,发现边缘缝得歪歪扭扭,针脚大得能塞进一粒黄豆——显然是某位外科医生的"杰作"。
"谢谢。"她轻声说,突然意识到这是人生中第一次有人为她准备一个空间,哪怕只是用一块布帘隔出来的。
裴知戎咧嘴一笑,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等着,还有惊喜!"
他冲出房间,脚步声在走廊里咚咚作响。
沈扶摇趁机环顾西周,开始在心里规划:床靠东墙,书桌靠窗,布帘从中间拉开,一边睡觉一边学习。
角落里可以放个煤油炉,医院食堂的饭菜太贵,自己做饭能省不少钱...
"看!"裴知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推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站在门口,车把上系着条红绸带,在风里轻轻飘动,"以后送你上学用!"
自行车在八十年代是名副其实的奢侈品,这辆二八大杠至少要一百五十张工业券加半年的工资。
沈扶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车座,皮革的触感光滑冰凉。
"太贵重了。"她缩回手,"我不能要。"
"己经买了,退不了。"裴知戎把车推进屋,靠在墙边,"再说,你现在是我媳妇儿,我送你辆车怎么了?"
"是协议媳妇儿。"沈扶摇纠正他,声音却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裴知戎假装没听见,从车筐里拿出个纸包:"还有这个!"
纸包里是一本崭新的《1981年高考大纲》和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
书页散发着油墨的清香,扉页上盖着新华书店的蓝章。
沈扶摇的指尖轻轻抚过书脊,这套书她惦记了很久,但原价要十二块八,相当于她糊两千五百多个火柴盒的收入。
"你..."
"别感动得太早。"裴知戎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得意地晃了晃,"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家庭教师了!课程表都排好了!"
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表格,从周一到周日,每天两小时。
数学和物理是裴知戎负责,语文和政治则标注着"自学"。
最下方还用红笔画了个小小图案,和结婚协议上的一模一样。
沈扶摇接过课程表,突然注意到裴知戎右手食指上贴着的创可贴。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钉挂钩时蹭的,小伤。"
窗外传来广播声,是厂区下班的铃声。
沈扶摇走到窗前,看见远处纺织厂的女工们如潮水般涌出大门,蓝色灰色的工装汇成一条流动的河。
她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是那场穿越,现在的她应该也在那条人流中。
"挂历呢?"她转身问。
裴知戎从包里掏出个卷起来的挂历——1981年4月的,画面是黄山迎客松。
沈扶摇找了颗图钉,把它固定在门边的墙上。
然后从兜里掏出钢笔,在5月12日、7月7日这几个日期上画了醒目的红圈。
"高考预考和正式考试。"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宣誓。
裴知戎突然凑过来,脑袋从她肩膀上方探出,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际:"需要家庭教师吗?数理化全包!"
他伸手去指挂历上的某个日期,手臂不经意擦过她的。
沈扶摇像是被烫到般微微一颤,两人的手指在"7月7日"这个数字上短暂相触。
裴知戎的指尖有常年消毒水浸泡留下的粗糙感,却意外地温暖。
"你的手好凉。"他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腕,三根手指搭在脉搏上,"血压有点低,是不是没吃早饭?"
沈扶摇这才想起,从早上领证到现在,她确实滴水未进。
胃部适时地发出一声抗议,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裴知戎大笑起来,松开她的手腕:"走,带你去食堂!今天有红烧带鱼!"
"等等。"沈扶摇从帆布包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先把这个放好。"
布包里是她全部的家当:三块六毛钱现金,五张十元面值的华侨券,那本记满笔记的《数理化自学丛书》,还有一张从家里"偷"出来的全家福——照片上只有她一个人是笑着的。
裴知戎看着她把这些东西整整齐齐地码在抽屉里,突然说:"缺个锁。"
"什么?"
"明天我去买个抽屉锁。"他指了指她珍藏的华侨券,"这些现在可不好弄。"
沈扶摇怔了怔。
在这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别人的隐私需求。
她低头整理书本,掩饰突然发热的眼眶:"谢谢。"
"谢什么,现在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裴知戎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突然压低声音,"虽然是协议的。"
两人相视一笑。
阳光西斜,照在墙上的挂历上,那个被红圈标记的日期像一盏小小的灯塔。
沈扶摇轻轻抚过自行车锃亮的车把,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她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尽管是用协议换来的,尽管只是用一块布帘隔出的空间。
裴知戎在门口催促:"快点,去晚了带鱼就没了!"
沈扶摇小跑着跟上。
走廊里,几个下班的护士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窃窃私语着"裴医生结婚了"的消息。
裴知戎大方地揽住她的肩膀,冲同事们点头致意。
"裴医生,什么时候办酒啊?"一个圆脸护士笑着问。
"下个月十八号!"裴知戎不假思索地回答,"大家都来啊!"
沈扶摇惊讶地看着他——他们明明没商量过这事。
裴知戎冲她眨眨眼,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骗他们的,不然天天被追问。"
食堂的饭菜香气飘过来,混合着西月傍晚的花香。
沈扶摇看着身边这个高大的男人,他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今天手术室的笑话,琥珀色的眼睛在夕阳下像融化的蜜糖。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前世福利院老院长说过的话:
"有些人走进你的生命,不是为了停留,而是为了给你指明方向。"
也许,裴知戎就是那个为她指明方向的人。
哪怕只是暂时的,哪怕只是一场协议。
自行车静静地靠在宿舍墙边,红绸带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像一面小小的旗帜,宣告着新生活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