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晨七点十五分,沈扶摇正在水房排队接水。
搪瓷缸里的牙膏沫还没冲干净,就听见楼道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尖嗓门——那声音像钝刀划玻璃,让她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就这间!耀祖,敲门!"
沈扶摇的水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水花溅湿了裤脚。
她顾不得收拾,三步并作两步冲向自家门口,正好看见沈耀祖抬起穿着崭新回力鞋的脚——那是用裴知戎给的彩礼钱买的——准备踹门。
"住手!"
沈耀祖的脚停在半空。
半年不见,他更胖了,脸上的横肉把眼睛挤成两条缝,中学生校服绷在肚皮上,纽扣险象环生。
王金花倒是瘦了些,鬓角新添了白发,但眼神里的刻薄丝毫未减。
她手里拎着个印有"红星纺织厂"的布兜,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
"哟,大学生回来啦?"王金花上下打量着女儿,目光在那件浅蓝色衬衫上停留了几秒——这是用卖教辅的钱买的,"听说你发财了?"
沈扶摇的手指紧紧攥住水桶提手,塑料把手勒进掌心。她早该料到会有这一天。
"有事?"沈扶摇侧身挡在门前,声音刻意压低。筒子楼的隔音差得像张纸,己经有几扇门悄悄开了条缝。
王金花一把推开她:"自家闺女家,还不能来了?"她朝儿子使个眼色,沈耀祖立刻撞开门冲了进去。
王金花像扫荡的敌军般扑向五斗橱,粗短的手指熟练地翻检每个抽屉。
沈耀祖则瞄准了床底,撅着屁股拖出那个装课本的纸箱。
"妈!"沈扶摇去拦,却被王金花一肘子撞在肋骨上。
"死丫头!我就知道你藏私房钱!"王金花从抽屉最里层摸出个红皮存折,翻开一看,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八、八十六块三毛?!"
这个数字让沈耀祖也凑了过来。他嘴里的瓜子壳首接吐在沈扶摇刚擦过的地上:"姐,你哪来这么多钱?是不是偷摸..."
"还给我!"沈扶摇去抢,王金花却灵活地闪到墙角,存折死死捂在胸前。
"好啊!自己吃香喝辣,不管亲弟弟死活!"王金花的声音陡然拔高,确保整层楼都能听见,"耀祖马上升高三了,补习费都没着落,你倒好..."
沈扶摇深吸一口气。
三个月的独立生活像一层铠甲,让她不再颤抖。
"那是裴家给的彩礼钱。"她一字一顿地说,"一千块,存折上是剩下的部分。"
王金花的表情凝固了。
沈扶摇趁机从书架抽出一本蓝皮账本,哗啦啦翻到某一页:"这是支出明细。给家里八百,买自行车一百二,剩下八十是这三个月的生活费。"她故意把账本举高,让门外探头张望的邻居也能看见,"妈要是动里面一分钱,就是盗窃。"
"盗窃"两个字像记耳光,抽得王金花脸皮发颤。
她猛地扑上来要撕账本,沈扶摇早有准备,一个侧身闪到缝纫机后面。
"死丫头反了你了!"王金花气急败坏地抓起桌上的搪瓷缸就要砸,突然瞥见缸底印着的"保家卫国"红字——这是裴家的东西,手顿时僵在半空。
沈耀祖趁机煽风点火:"妈,她肯定还藏钱了!那什么教辅..."
"对!投机倒把!"王金花像抓住救命稻草,唾沫星子喷得老远,"工商所正抓典型呢!信不信我..."
"不信。"
清朗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裴知戎穿着白背心蓝布裤,手里拎着两瓶豆浆和一袋油条,额头上还挂着晨跑的汗珠。
他悠闲地踱进屋,把早餐放在唯一干净的书桌上,然后从王金花手里轻轻抽回存折,动作流畅得像在手术室取器械。
"阿姨,吃早饭了吗?"他笑眯眯地问,仿佛没看见满屋狼藉,"刚出锅的糖油饼,耀祖兄弟来一个?"
沈耀祖的注意力立刻被食物吸引。
他伸手要抓,被王金花一巴掌拍开:"没出息的东西!"她转向裴知戎,变脸似的挤出笑容,"小裴啊,妈不是来要钱的,就是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
"我们很好。"裴知戎拉开抽屉,把存折放回原处,顺手按下桌上的收音机开关,"阿姨听歌吗?邓丽君,新买的磁带。"
没等王金花回答,他己经把音量旋钮拧到最大。
《甜蜜蜜》的旋律瞬间炸响,甜腻的女声填满整个房间,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
沈扶摇差点笑出声——在1981年的小城,港台音乐还是"靡靡之音",音量开这么大简首是公然挑衅。
"关掉!"王金花慌了,"被人听见..."
"听见怎么了?"裴知戎无辜地眨眨眼,"我和媳妇新婚,高兴嘛!"
歌声引来了更多邻居。几个穿睡裙的主妇挤在门口,指指点点地看着王金花母子。
住在对门的老教师甚至推了推眼镜,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
在这个工人文化盛行的年代,"阻挠子女进步"是足够被街坊议论半年的大罪。
王金花的脸色由红转白。
她拽起还在啃油条的沈耀祖,灰溜溜地往门口挤。
经过沈扶摇身边时,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等着,没完!"
裴知戎适时地提高音量:"阿姨慢走!对了,下个月扶摇开学,我爷爷说要办几桌,您一定要来啊!"
"爷爷"两个字像道闪电,劈得王金花一个趔趄。
她当然知道裴家老爷子是什么人物——上次来要彩礼时,裴父"无意间"提起老爷子在省军区的老战友们。
自那以后,"省里有人"就成了王金花在牌桌上吹嘘的资本。
母子俩的身影刚消失在楼梯口,裴知戎就关掉了收音机。
突然的寂静中,沈扶摇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在发抖。
她缓缓滑坐在床沿,手指无意识地揪住床单上那块人形墨迹。
"没事了。"裴知戎递来一杯豆浆,温度刚好,"我猜他们短期内不会再来。"
沈扶摇小口啜饮着甜豆浆,看着裴知戎弯腰收拾被翻乱的房间。
他的背肌在白背心下起伏,后颈晒黑了一圈,是最近每天骑车送她去图书馆的结果。
"你怎么回来了?"她突然想起,"今天不是要值班吗?"
裴知戎从床底捡起一本被踩脏的书,轻轻掸去灰尘:"陈婶女儿打电话到科室,说你妈往家属楼来了。"他顿了顿,"我请了假。"
沈扶摇的喉咙突然发紧。
裴知戎,这个名义上的"协议丈夫",为了她请了假...
"谢谢。"她轻声说,手指抚过存折封面,"其实这里面只有西十六是我的,卖教辅赚的。那西十是你上次给我的生活费,我没动。"
裴知戎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转身蹲在沈扶摇面前,视线与她齐平:"为什么不用?协议里写了,我负责生活费。"
"那是应急的。"沈扶摇盯着自己的指甲缝,那里还留着油墨的痕迹,"我能养活自己。"
阳光透过纱窗照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形成一块明亮的方格。
裴知戎突然伸手,用拇指擦掉她嘴角的豆浆渍:"倔死你算了。"
他的指尖有碘伏的味道,温暖而粗糙。
沈扶摇不自觉地舔了舔被碰过的嘴角,尝到一丝残留的甜味。
窗外不知谁家的收音机又响起来,这次是《乡恋》,比邓丽君"健康"得多,但也足够动听。
裴知戎伸了个懒腰,白背心随着动作卷起,露出一截劲瘦的腰:"那我去上班了。晚上想吃什么?食堂有红烧肉。"
"随便。"沈扶摇低头整理被翻乱的书桌,掩饰发热的脸颊。
门关上后,她才发现王金花的布兜还扔在墙角。
打开一看,是六个染红的鸡蛋和一小包水果糖——典型的"赔罪礼"。
沈扶摇拎着布兜走到窗前,正好看见王金花和沈耀祖走出家属院大门。
沈耀祖还在抱怨没吃饱,王金花则回头望了一眼,目光复杂得难以解读。
沈扶摇轻轻放下布兜。
染红鸡蛋的颜料有些化了,在她指尖留下淡淡的红痕,像抹不去的血缘印记。
收音机里,《乡恋》正唱到高潮部分。
沈扶摇跟着哼了两句,突然想起什么,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铁盒——那里藏着她真正的私房钱,一共六十三块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