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风冷得像把钝刀,刮过校园公告栏时,将苏念念的奖学金证书吹得哗哗作响。她站在教学楼拐角处,盯着手机屏幕上父亲发来的消息:「下周末回家吃饭,你张叔的女儿从哈佛回来。」指尖悬在键盘上许久,最终只回了个「嗯」,就像往深潭里扔了颗哑炮,连水花都没溅起。
陈佳宁的短信适时蹦出来:「老地方见,带你去看夏子轩打电竞比赛!」苏念念抬头望向教室门口,教导主任的皮鞋声由远及近,鞋跟敲在地面上像催命符。她突然想起十三岁那年,父亲把她的漫画书扔进壁炉时,火焰也是这样「噼啪」响着,烧掉了她藏在书页里的所有幻想。
网吧暖黄的灯光里弥漫着可乐和键盘的味道,夏子轩正戴着耳机全神贯注地操作,电竞椅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苏念念窝在沙发里,看着屏幕上飞溅的血花,忽然觉得这虚拟世界的厮杀比现实温柔得多——至少在这里,没人会用「为你好」的名义折断她的翅膀。
「念念,接着!」陈佳宁扔来罐冰可乐,拉环拉开的瞬间,气泡声盖过了夏子轩的欢呼声。苏念念仰头灌了两口,冰凉从喉间窜到胃里,恍惚间想起十六岁那年,她偷偷在卧室喝可乐被父亲发现,那罐可乐被倒进马桶时,气泡也是这样争先恐后地往上冒,像极了她没说出口的委屈。
时针指向下午三点,正是数学课的时间。苏念念盯着屏幕右下角的时间,突然抓起陈佳宁的手:「我们再玩会儿吧。」她的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像只突然想要撞破玻璃的麻雀。陈佳宁挑眉看她,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好啊,反正天塌下来有夏子轩顶着。」
然而天确实塌了。教导主任推开门时,苏念念正握着鼠标的手猛地一抖,屏幕上的角色被敌方技能击中,血条瞬间清零。她抬起头,看见主任身后站着的男人——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连领带夹都是她送的生日礼物,此刻正冷着脸盯着她,像在看件摆错位置的昂贵瓷器。
「苏念念,跟我出来。」父亲的声音像块冰,砸得她耳膜生疼。网吧门口的风卷着枯叶扑过来,她听见夏子轩在身后喊「学姐」,却没敢回头。教导主任的眼镜反着光,她想起每次开家长会时,父亲也是这样站在老师身边,脊背挺得笔首,仿佛在验收件不合格的产品。
「张叔的女儿拿了全额奖学金,」父亲从皮夹里抽出张黑卡,递过来时指尖避开了她的皮肤,「下个月去参加留学辅导班,别给我丢人。」阳光照在黑卡上,烫金的logo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想起上周视频时,父亲身后的壁炉里正烧着松木,而她的房间里,还堆着没寄出去的稿费单。
「我不想留学。」这句话在喉咙里滚了无数遍,此刻终于脱出口。父亲的眉毛拧成川字,那是他动怒的前兆。苏念念想起无数个深夜,她在书桌前写小说,听见父母在客厅争吵,父亲总说「她就会搞这些没用的」,母亲则叹气「随她吧,女孩子总要嫁人的」。
「由不得你。」父亲的手伸过来,想把黑卡塞进她口袋,却在触到她袖口时顿住——那里露出道淡淡的烫伤,是三年前他打翻咖啡杯留下的。苏念念突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点疯狂,她接过黑卡,感受着卡片边缘割过掌心的微痛,然后「啪」地折成两半。
碎裂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教导主任猛地抬头,看见苏念念眼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像被压了太久的火种终于燎原。父亲的脸瞬间涨红,抬手想抽她耳光,却在看见她颈间晃动的钥匙链时——那是用稿费买的钢笔吊坠,他曾骂「廉价货」——手悬在半空,最终重重甩在自己大腿上。
「明天去教务处写检讨。」教导主任打破僵局,声音里带着罕见的叹息。父亲转身就走,皮鞋声敲在地面上,比来时快了许多。苏念念蹲下身,捡起半张黑卡,卡片割破了她的指尖,血珠滴在雪地上,像朵倔强的小红花。
深夜的307寝室,陈佳宁正在给她涂碘伏:「真没想到你这么刚,不过那卡看着挺贵的。」苏念念看着自己被包扎的手指,想起父亲离开时微微佝偻的背,忽然有些鼻酸。夏子轩从书包里摸出罐可乐,拉环声响起时,她终于忍不住笑了:「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像电视剧里那样,超爽。」
林小满端着热牛奶进来时,看见苏念念床头摆着本《安徒生童话》,书脊上有道裂痕,像道愈合的伤疤。「我小时候总把童话书藏在枕头底下,」苏念念摸着书皮说,「后来我爸发现了,说这些都是骗小女孩的。」她抬头看向林小满,发现对方眼里有理解的光,像看见另一个自己。
凌晨一点,苏念念打开电脑,文档里的小说停在主角摔碎怀表的章节。她咬着笔杆想了会儿,手指突然在键盘上飞舞:「她看着碎成两半的怀表,忽然笑了,那些被锁在齿轮里的时光,终于顺着裂痕漏了出来。」屏幕光映着她的脸,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落在她袖口的烫伤上,像撒了把温柔的盐。
第二天清晨,苏念念站在教务处门口,手里攥着检讨书。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她听见父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给您添麻烦了,这孩子太叛逆......」她深吸口气,推开房门,阳光正好穿过百叶窗,在检讨书的「检讨」二字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对不起,主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亮,「但我不后悔。」父亲猛地转头,她看见他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摘槐花的时光。那些记忆里的温暖,和后来的冷漠重叠在一起,像幅被雨水洇开的画。
走出教务处时,手机震了震,是母亲发来的消息:「你爸昨晚把书房的童话书都找出来了,说等你回家......」苏念念看着屏幕,忽然想起壁炉里没烧完的漫画书,和黑卡碎裂时,父亲眼里闪过的一丝慌乱。她摸出兜里的钢笔吊坠,对着阳光转了转,吊坠里藏着张纸条,是她第一次拿到稿费那天写的:「我要成为自己的光。」
雪开始融化,落在她发梢的雪花变成水珠,顺着睫毛滴落。远处传来陈佳宁的喊声,夏子轩举着伞朝她跑来,林小满抱着作业本跟在后面,发梢沾着片雪花。苏念念忽然笑了,迎着风张开双臂,任那些积压己久的情绪随雪水蒸发——原来叛逆不是堕落,而是灵魂终于学会了,在裂缝里长出属于自己的翅膀。
教导主任透过窗户看着这幕,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他看见苏念念接过夏子轩递来的热可可,西个人笑着闹着往操场走,雪地上留下串串脚印,像串会生长的省略号,等着被未来的故事填满。
而在某个老式小区的书房里,苏建业正对着满墙的童话书发呆。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一本《海的女儿》,发现扉页上有行稚嫩的字迹:「爸爸给我读的第一个故事」。窗外的阳光爬上他的手背,照见他无名指根淡淡的戒指印——那是离婚后留下的,像道未愈的伤。
雪停了,307寝室的窗台上,不知谁摆了盆水仙。苏念念摸着口袋里的半张黑卡,忽然觉得那些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其实都有裂痕,而光,正是从这些裂痕里照进来的。就像此刻落在她笔尖的阳光,正准备在检讨书的背面,写下新的故事开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