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官道,越往北行,景象越是触目惊心。起初还能看到零星逃难的队伍,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眼神麻木。渐渐地,道路两旁开始出现倒毙的尸体,无人掩埋,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迅速腐败,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恶臭,引来成群的乌鸦和野狗,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啄食声和低吼。苍蝇如同黑色的云雾,嗡嗡地笼罩着一切。
曾经富庶的村庄,如今只剩断壁残垣。洪水退去留下的泥泞里,混杂着破碎的家具、牲畜的骸骨和辨不清原貌的杂物。田地变成了浑浊的泥沼,看不到一丝绿色。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死亡和绝望的粘稠液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的气息。
王太医令脸色铁青,不顾恶臭,跳下马车,抓起一把泥土仔细嗅闻,又观察着远处尸体腐败的程度和水洼的情况,声音沉重得几乎滴出水来:“尸气弥漫,秽水横流,瘴疠己成!大疫…己在酝酿之中!必须尽快处理尸体,深埋生石灰消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立刻指挥随行的医官和士兵,就地取材制作简易的厚布口罩和手套,分发给众人。
队伍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即使是身经百战的京营士兵,面对这炼狱般的景象,脸色也变得苍白,握着兵器的手微微颤抖。赵铁鹰面色冷峻如铁,不断大声呼喝着命令,维持着队伍的阵型和士气,但他紧抿的嘴唇和布满血丝的眼睛,显示着他内心的巨大震动。
林薇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缝隙看着外面的一切。那成堆的尸体,那盘旋的乌鸦,那浑浊泥沼里漂浮的婴儿襁褓碎片…视觉和嗅觉带来的双重冲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的胃部。她猛地捂住嘴,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脸色瞬间煞白,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现代和平社会长大的灵魂,何曾首面过如此赤裸裸的、大规模的死亡和绝望?她以为空间在手,自己多少能有些底气,此刻才发现,在真正的天灾人祸面前,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感攫住了她。
“姑娘,闭眼,别看了。”沈砚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伸出手,轻轻拉下了马车的窗帘,隔绝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地狱景象。他的脸色同样凝重,但眼神却异常冷静,仿佛一座在风暴中屹立的礁石。“人力有穷,然心志不可摧。尽力而为,问心无愧。”他的话语简洁,却像一道清泉,稍稍浇熄了林薇心头的恐惧火焰。
经过数日昼夜兼程的急行军,队伍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第一个核心目标——灾情最重、流民聚集最多的重镇,平阳府。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心头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破灭。
昔日还算繁华的府城,如今城墙多处坍塌,巨大的豁口如同怪兽狰狞的巨口。城门早己不知去向,只剩下焦黑的木桩。城墙内外,目光所及之处,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灾民营地。破败的窝棚如同肮脏的蘑菇,杂乱无章地生长在泥泞之中。空气中弥漫着粪便、腐尸、疾病和绝望混合而成的刺鼻恶臭。无数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人影或蜷缩在泥水里,或目光呆滞地游荡,如同行尸走肉。孩子的哭喊声微弱无力,更多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苍蝇的嗡鸣和偶尔传来的垂死者痛苦的呻吟,构成了一曲绝望的死亡交响乐。
当林薇的马车在赵铁鹰率军护卫下,艰难地穿过拥挤混乱的人群,试图进入城内寻找府衙时,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那目光里,没有期盼,没有感激,只有深深的麻木、怀疑,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警惕和…隐隐的敌意!
“官府的人…又来了…”
“有什么用…上次那个官,抢了半袋子粮就跑了…”
“还带了个女的?穿得倒干净…是来看我们怎么死的吗?”
“听说…是京城来的什么‘安抚使’?呸!官字两张口,都是来吸我们血的!”
低低的、充满怨恨的议论声如同毒蛇,在人群中蔓延。
一个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妇人,怀里抱着一个气息微弱、肚子胀大的孩子,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扑倒在林薇的马车前,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车轮,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车厢,发出嘶哑凄厉的哭喊:“官老爷!青天大老爷!行行好!给点吃的吧!救救我的孙儿!他快饿死了啊!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她的哭喊如同导火索,瞬间点燃了周围灾民压抑的绝望和愤怒。
“给点吃的!”
“救救孩子!”
“狗官!你们把我们骗到这里等死吗?”
“抢啊!抢了他们的粮车就有活路!”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无数双饥饿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队伍中装载物资的马车,像盯住猎物的狼群。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传染,推搡、叫骂、哭喊声越来越大,人群如同沸腾的泥沼,开始向车队挤压过来!几个面目凶悍的汉子,眼神闪烁,躲在人群中煽风点火。
赵铁鹰眼神一厉,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寒光刺目!“列阵!保护大人!有冲击车队者,格杀勿论!”他声如雷霆,带着铁血的煞气。训练有素的京营士兵瞬间结成紧密的防御阵型,长矛如林,指向汹涌而来的人群,冰冷的杀气弥漫开来,暂时遏制住了最前排灾民的脚步。
然而,这剑拔弩张的对峙,如同一个巨大的火药桶,随时可能被彻底引爆!灾民眼中的绝望和疯狂并未消退,反而因为士兵的刀锋而更加赤红!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林薇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震天的哭喊和赵铁鹰杀气腾腾的怒吼,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马车外那老妇人怀中孩子青灰的小脸和胀大的肚子,那是饥饿和疾病的标志。再看看周围那些麻木而充满敌意的面孔,一种混杂着恐惧、愤怒和强烈不忍的情绪在她胸中激荡。
不能硬来!绝对不能见血!一旦冲突爆发,就彻底完了!
“住手!”林薇猛地掀开车帘,在沈砚略带担忧却未阻止的目光中,站到了车辕之上。她强压下胃里的翻腾和身体的颤抖,深吸了一口那污浊的空气,运足了力气,用她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喊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却清晰地穿透了喧嚣:
“赵将军!收起兵器!”
“乡亲们!我们不是来杀人的!我们是来送粮的!”
她的话,让狂暴的人群出现了一丝短暂的凝滞。无数道怀疑、审视、探究的目光,如同聚光灯,瞬间聚焦在这个站在车辕上、衣着相对干净、看起来甚至有些单薄的年轻女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