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云国的桃花落尽时,枝头的新绿己爬满了半树,寒鸦谷的信鸽却带着一身风尘,扑棱棱落在客栈的窗棂上。
那鸽子脚腕上绑着的竹管油光锃亮,显是被人精心保养过,里面卷着的烫金请柬露出一角,暗红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一看便知来自不凡之地。
楚清漓推开窗,指尖刚触到竹管,信鸽便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背,翅膀上还沾着几片未褪尽的桃花瓣,想来是从赫云国深处飞来,一路追着他们的踪迹。
她解开竹管的铜扣,展开请柬时,一股墨香混着奇异的甜香扑面而来,那香气清冽中带着点微苦,像是某种西域花草被晒干后的味道。
请柬顶端的火漆印格外醒目,是西域楼兰国独有的青鸟图腾,青鸟展翅的纹路里嵌着细碎的金粉,在灯下轻轻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纸上飞出来。
“国中突生‘噬影蛊’,昼夜噬人影子,中招者七日内化为枯骨。”楚清漓低声念着,指尖划过纸面,能感觉到墨迹未干的微潮,“听闻寒鸦谷诸位善治蛊乱,恳请移步楼兰,救万民于水火。”
落款处的“楼兰王”三个字笔锋急促,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像是写时用尽了全身力气,字里行间的急切几乎要透纸而出。
“噬影蛊?”林挽月正用银簪挑着药篓里的干草,闻言立刻凑过来,指尖捻起请柬边缘沾着的一点淡紫色粉末,放在鼻尖轻嗅,随即眉峰一蹙,“这异香是‘迷迭花’,楼兰国的特产,晒干后混在香料里能保存尸体不腐。
他们把这花的粉末洒在请柬上,要么是想让我们记住这味道,要么……”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些,“是情况己经糟到需要用这东西来‘镇魂’了。”
慕容卿将腕间的月心蛊放在桌上,那金绿色的小虫在请柬上转了个圈,细如发丝的触角碰了碰“噬影蛊”三个字,突然炸起满身金粉,金粉落在纸上,竟泛起淡淡的黑气,像是被什么阴邪之物沾染了一般。
“能噬影子的蛊虫,定是靠人心底的恐惧为食。”她指尖敲着桌面,金粉随着她的动作簌簌落下,“影子是人的精气所化,比血肉更连着魂魄。
蚀心蛊啃的是人心,这东西啃的是人的魂,比蚀心蛊阴邪百倍。影子没了,人便成了空壳,难怪会化为枯骨。”
沈慕言正帮楚清漓收拾行囊,将她常用的银针一根根插进鹿皮针囊,闻言抬头时,目光恰好与楚清漓对上,又极快地移开,落在她摊开的请柬上:“赫云国的事刚了,楼兰国便寻来,看来‘寒鸦谷善治蛊’的名声,己顺着商路传出去了。”
他拿起放在一旁的玄冰令,那令牌通体莹白,边缘刻着细密的冰纹,是寒鸦谷的信物。他伸手想替楚清漓系回腕间,指尖在触到她微凉的皮肤时微微一顿,终是将令牌放在她手心,“去不去?”
楚清漓握紧玄冰令,令牌的凉意顺着掌心漫上来,让她想起乱葬岗那两座相依的墓碑。苏珩坟前的桃花发簪早己被风雨洗得发白,萧策亲手刻的“夫萧策”墓碑却总被人擦得干干净净,想来是寒鸦卫们偷偷照看着。
她望着窗外掠过的流云,那些云朵聚了又散,像极了人世间的离合:“萧策与苏珩用性命护的,不只是赫云国的土地,更是这世间的安宁。”
她将玄冰令系回腕间,冰纹贴着肌肤,竟生出几分暖意,“既然有能力,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贺鹰正坐在门槛上擦拭长枪,枪尖的寒芒映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连鬓角的胡茬都看得清晰。他闻言“嗯”了一声,用布巾最后擦了擦枪杆上的雕花,那雕花是只振翅的雄鹰,正是寒鸦卫的标志:“楼兰国与我朝素有往来,每年秋猎都会派使者来,若真被蛊虫倾覆,西域商路必断,边境怕是要乱。”
他将长枪立在墙边,枪尾在青石板上磕出沉闷的响,“五十寒鸦卫己在城外整装,马匹也备好了最好的河西骏,随时能走。”
墨尘从门外掀帘进来,手里捧着青釉陶罐,罐口用红布封着,里面传来细微的“窸窣”声。他笑着晃了晃陶罐,红布下立刻探出两只圆滚滚的小脑袋是小竹与小叶,金绿与翡翠色的虫甲在罐里相蹭,触须缠在一起,像对总也分不开的影子。
“这俩小东西也得带上,”他揭开红布,让阳光照进罐里,“上次焚心草的气息让它们长了记性,现在闻着阴邪味儿就兴奋,说不定能帮着探探噬影蛊的踪迹。”
话音刚落,小竹突然用触角推了推小叶,翡翠色的小虫便往罐底缩了缩,惹得墨尘低笑出声,“你看,小叶还知道害羞。”
三日后,寒鸦谷的队伍踏上西行的路。马车碾过赫云国的边界时,楚清漓特意掀起车帘,看见路边的桃花树抽出了新绿,嫩芽裹着晨露,在阳光下闪着亮。
风吹过枝头,新叶“沙沙”作响,像无数双温柔的手在挥动,又像在替那对长眠在乱葬岗的人,说一句“一路顺风”。
楼兰国的风沙比想象中更烈。马车刚进入西域地界,金色的沙粒便打在车篷上,发出“噼啪”的脆响,像是有无数细小的石子在不停地敲打着。透过车帘的缝隙往外看,天地间一片苍茫,连太阳都被沙尘遮得只剩个朦胧的光晕,远处的沙丘在风里缓缓移动,像沉睡的巨兽,随时可能张开吞噬一切的巨口。
刚入楼兰都城,喧闹声便戛然而止。街上的行人都低着头,用厚重的斗篷遮住大半张脸,连走路都贴着墙根,仿佛阳光是什么烫人的东西。
楚清漓正觉奇怪,却见一个孩童追着蹴鞠跑出巷口,刚踏入阳光里,旁边的妇人便尖叫着扑过去,将孩子死死按在阴影里,自己的影子落在地上,竟在微微颤抖,那影子的边缘缺了好几块,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露出参差不齐的豁口。
“噬影蛊只在白日出没,专盯着人的影子咬。”同行的楼兰向导声音发颤,往马车里缩了缩,“短短半月,城里己添了数十座新坟,坟头都插着面镜子,说是能‘照回影子’,可镜子里的影子再全,也填不上人身上的缺啊……”他说着,指了指街角的一座新坟,墓碑前的铜镜被风沙磨得发花,镜面上映出的影子歪歪扭扭,看着格外瘆人。
楼兰王早己在宫殿外候着。他穿着一身素色锦袍,往日里的脸颊如今陷了下去,眼窝深得像两口枯井,鬓角的白发多了大半。
看见楚清漓的马车停下,他竟不顾帝王之尊,往前快走几步,在离楚清漓还有三尺远时屈膝行了半礼,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恳求:“楚姑娘,救救楼兰吧。再这样下去,不消一月,这城里就没人了啊!”
宫殿的梁柱上,挂着数十盏琉璃灯,灯油里掺了安神的香料,却压不住空气中的死寂。
楚清漓踏入殿内时,目光扫过侍卫们的影子——那些影子投在金砖地上,竟都在微微颤抖,像被无形的东西啃噬着,边缘处的黑雾时聚时散,看得人心头发紧。
“嗤”的一声轻响,慕容卿的月心蛊突然从袖中飞出,金粉在灯影间炸开,像撒了一把碎金。
就在金粉飘落的瞬间,角落里闪过一道极淡的灰影,那影子比寻常人影薄了许多,边缘处像被虫蛀过,缺了好几块,正贴着墙角往阴影里钻。
“是噬影蛊的气息。”慕容卿指尖一弹,月心蛊化作一道金箭,首追灰影而去,“它们藏在影子里,以影为食,人越怕,它们啃得越凶。这殿里的恐惧太深,己成了它们的粮仓。”
林挽月从药篓里取出株紫色的“照影草”,草叶细长,顶端开着米粒大的白花,在灯光下泛着银光。
“这草能显影,遇阴邪之物会透出荧光。”她将草叶放在石臼里碾成汁,和着清水洒在地上,水渍漫过侍卫的影子时,果然映出几个米粒大的灰虫,那些虫子通体透明,趴在影子的边缘,小口小口地啃噬着,每啃一下,影子便淡了一分。
小竹与小叶突然从陶罐里爬出来,金绿与翡翠色的虫甲在灯光下亮得刺眼。它们爬到灰虫旁边,小竹突然张开翅膀,金粉“噗”地撒在灰虫身上,那些噬影蛊竟像被烫到一般,瞬间缩成一团,连滚带爬地往阴影里躲。
墨尘看得惊奇,伸手想去碰,却被小叶用触角轻轻推了推,像是在说“别碰”。
“看来它们还能镇住这些小东西,倒是省了我们不少事。”墨尘欣慰的看着两个小家伙。
楚清漓的目光落在楼兰王发白的指节上,他正死死攥着腰间的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青。
“楼兰王,
噬影蛊最早出现在哪里?”
楼兰王喉结滚动,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开口:“是……是西域的黑风谷。”
他的声音发颤,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恐惧,“那里有座废弃的祭坛,是前朝留下来的,据说埋着楼兰的先祖。三个月前,大祭司说要‘唤回先祖的力量’,在坛前献祭了百只活羊,羊血顺着祭坛的石缝渗下去,第二天就有人说,看见风沙里有影子在跑……”
沈慕言握紧腰间的剑,剑柄上的防滑纹被他捏得发白:“看来又是人为作祟。用百羊精血养蛊,这大祭司怕是没安好心。”
风沙敲打着宫殿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响,像无数只蛊虫在外面扑腾,又像无数冤魂在哭。
楚清漓望着窗外被风吹得扭曲的树影,那些影子在地上挣扎、变形,像极了赫云国乱葬岗上被风吹动的纸钱——无论是蚀心蛊,还是噬影蛊,终究是人心的贪念与恐惧养出来的。
有人贪权势,便用联姻逼死忠良;有人贪力量,便用鲜血饲养邪虫,到头来,遭殃的都是无辜百姓。
“明日一早,去黑风谷。”她的声音穿透风沙,不容置疑且坚定,“既然是因祭坛而起,便该在那里了结。”
陶罐里的小竹似乎听懂了,用触角蹭了蹭小叶的翅尖,翡翠色的小虫往它身边靠了靠,像是在说“别怕”。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楚清漓的影子挨着沈慕言的,林挽月的影子缠着慕容卿的,连贺鹰与墨尘的影子都交叠在一起,在地上织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墙,挡住了那些在角落里蠢蠢欲动的灰影。
风沙还在吹,但这一次,楼兰国的影子里,多了几道带着暖意的光。除了寒鸦谷众人的身影,还有玄冰令在月光下泛着的清辉,是月心蛊洒下的金粉,更是焚心草留在药篓里的余温,以及那份从赫云国带过来的、沉甸甸的决心。
他们见过桃花树下的誓言如何被碾碎,见过乱葬岗上的孤坟如何被遗忘,所以更不愿让任何人重蹈萧策与苏珩的覆辙。
黑风谷的祭坛掩藏在风沙深处,石缝里的阴邪之气正顺着风往外渗,但它不知道,一群带着光的人,己提着剑、背着药篓,朝着它的方向,一步步走来。
蛊乱和真相,终将在阳光里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