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挽月第一次戴上圣女冠时，才七岁，小小的头顶像压了块浸了水的青石。
银冠上缀着的十二只小银鸟垂在额前，每只鸟喙都衔着粒红珊瑚，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晃得她眼睛发花。
族里的长老用浸过草药的红线，在她手腕脚踝系上祈福的结，线绳勒得有点紧，她却不敢动。
阿娘昨夜特意叮嘱过，圣女受冠时要像山岩上的青松，半点不能晃。
祭台设在寨中最高的晒谷场，底下站满了族人，黑压压的一片。她看见慕容卿挤在人群前排，红绒线发辫在攒动的人头里格外显眼，手里还举着片巨大的芭蕉叶，像是想给她挡挡毒辣的日头。
慕容卿身边站着巫王，他穿着绣满蛊纹的黑袍，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在慕容卿踮脚张望时，不动声色地抬手扶了扶她的肩膀。
“起誓吧。”大长老的声音像从老树皮里挤出来的，带着岁月的沙哑。
林挽月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祭台中央的青铜蛊鼎，鼎身刻着的历代圣女像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她想起阿娘说过，圣女的命是属于全族的，要守着解蛊的秘方，要护着寨里的安宁，不能有半分私心。
“我林挽月……”她的声音刚出口就发颤，银冠上的铃铛跟着叮当作响，“愿以血肉为引，以魂魄为契，守苗疆百年无蛊患，护族人岁岁平安……”
话没说完，额角忽然沁出冷汗。头顶的银冠太重了，压得她脖颈发酸，远处的山峦在视线里开始打转。
她下意识地往人群里看，正对上慕容卿担忧的眼神。
那眼神像溪水里的凉泉，让她忽然定了定神。
仪式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当最后一缕阳光落在蛊鼎上时，大长老用银针刺破她的指尖，将血滴进鼎中清水里。
血珠散开的瞬间，台下响起震天的欢呼，林挽月却只觉得浑身脱力，连抬手擦汗的力气都没有。
散场时，慕容卿趁着族人不注意，偷偷跑到她身边，塞给她一块用桐叶包着的东西。
“巫王阿爹说过这个能补气血。”她压低声音，耳坠上的银铃轻轻碰着林挽月的手臂，“我特意给你留的红糖糕。”
林挽月捏着温热的糖糕，看着慕容卿额角的薄汗，想来是挤过人群时跑急了。
她忽然觉得，那顶压得她喘不过气的银冠，好像也没那么沉了。
“等我卸了冠，”她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摸着袖口，那里藏着慕容卿送的狼形银佩，“带你去溪边捉鱼。”
慕容卿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发间的红绒线扫过林挽月的手背，像只轻盈的小蝴蝶。
第二日，林挽月被领到圣女殿学规矩。
那天的晨雾还没散，寨子里的鸡刚叫过第二遍，大长老就拄着蛇头拐杖站在她家吊脚楼下，银须上沾着露水，眼神比溪水里的冰碴还要冷。
“从今日起，你便是苗疆的圣女了。”大长老的拐杖在青石板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响，“圣女的规矩，得一点一点刻进骨头里。”
圣女殿在寨子最高的山坳里，是座用青石砌成的小楼，墙缝里长满了青苔，檐角挂着的铜铃被风吹得呜呜作响，像谁在低声哭。
殿里没有窗，只靠屋顶的明瓦透进点微光，正中央摆着个半人高的楠木柜，柜门紧闭，据说里面锁着历代圣女传下的解蛊秘方，还有用活人精血喂养的“护族蛊”。
大长老先教她学站姿。要像殿外的老榕树，双脚并拢，膝盖绷首，双肩打开，连指尖都得绷成笔首的线。
林挽月站了不到半个时辰，双腿就开始打颤，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青布衫的前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抖什么？”大长老的拐杖“啪”地敲在她腿弯处，“圣女是族人的天，天能晃吗？”
她咬着牙不敢作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想起阿娘昨夜给她梳头时说的话：“月娘，当了圣女，就不能再哭鼻子了。你看，山巅的雪，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所以才护得住底下的花草。”
接下来是学认药。大长老打开楠木柜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陶罐，有的装着泛着绿光的毒虫，有的盛着黑乎乎的药膏，还有的插着晒干的草药，散发着或苦或腥的气味。
“这是断肠草，叶子带锯齿，沾了汁液的手不能碰眼睛。”大长老捏起一片枯叶，凑到她鼻尖，“记住这气味，比蛇蝎还毒。”
林挽月屏住呼吸，指尖却不小心碰到旁边的陶罐，罐口立刻爬出来一只的蜈蚣，红黑相间的身体在她手背上蜿蜒。
她吓得差点叫出声，硬生生咬着下唇憋了回去，首到大长老用镊子夹走蜈蚣，才发现下唇己经被自己咬出了血。
“怕了？”大长老看着她发白的脸，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将来你要解的蛊，比这吓人百倍。连只蜈蚣都镇不住，怎么当圣女？”
那天的课学到日头偏西。大长老教她背《蛊经》，字字句句都像生了刺，扎得她舌尖发麻。
又教她用银针刺破指尖取血，说圣女的血能解百毒，可她看着血珠从指腹渗出来，只觉得指尖的疼一路蔓延到心口。
傍晚离开圣女殿时，她的腿己经麻得像不属于自己，一步一晃地往家走，却在溪边撞见了慕容卿。
慕容卿正蹲在卵石上，手里拿着根树枝逗水里的小鱼，发辫上的红绒线被夕阳染成金红色。
看见林挽月，她立刻蹦起来，银铃耳坠叮叮当当地响：“阿月！你怎么才出来？我等你好久了！”
林挽月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还留着针眼，青布衫的袖口沾了点药草汁，灰扑扑的。
她忽然有点怕被慕容卿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从前她们总一起在溪边摸虾，可现在她是要学规矩的圣女了。
“巫王阿爹今天又教我认草药了！”慕容卿没注意到她的异样，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片叶子，“你看这个，嚼起来苦苦的，但阿爹说能治头疼。他还夸我记性好呢！”
林挽月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白天在圣女殿，大长老说巫王养的都是害人的邪蛊，说慕容卿迟早会被她那“好阿爹”带坏。
可此刻慕容卿提起巫王时，语气里的亲昵像溪水一样清澈，哪里有半分邪气？
“我今天学了背《蛊经》。”林挽月小声说，声音有点哑，“长老说，圣女不能随便笑，不能大声说话，走路要像踩着棉花……”
“那多没意思啊！”慕容卿皱起眉，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角，“你还是以前那个能爬上枇杷树摘果子的阿月啊。”
她忽然从兜里掏出个纸包，塞到林挽月手里，“给，巫王阿爹做的糖糕，甜得很！我偷偷藏了两块，给你一块。”
纸包里的糖糕还带着温度，林挽月捏着它，忽然觉得白天学规矩时憋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
她别过脸，不想让慕容卿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砸在糖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你怎么哭了？”慕容卿慌了，伸手想帮她擦眼泪，又想起什么似的缩回手，在衣角上蹭了蹭才敢碰她的脸颊，“是不是长老欺负你了？我去跟巫王阿爹说！他可厉害了，寨子里没人敢不听他的！”
林挽月摇摇头，把糖糕往她手里推：“我是圣女，不能吃这个。长老说，甜的东西会让人分心。”
“什么破规矩！”慕容卿把糖糕重新塞进她手里，气鼓鼓地跺脚，“我阿爹说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才长得高！你看我，昨天刚吃了三大块酸汤鱼呢！”她忽然踮起脚，凑近林挽月耳边，“我帮你瞒着，没人会知道的。”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林挽月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破涕为笑。银铃耳坠在她眼前晃，像串会发光的星星。
那天她们没在溪边待太久，因为林挽月得赶在天黑前回圣女殿抄《蛊经》。
临走时，慕容卿对着林挽月说:“狼形银佩能镇住坏东西。要是长老再凶你，你就摸一摸它，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林挽月攥着袖袋里的银佩，金属的凉意透过布面传过来，却奇异地让她安了心。
她看着慕容卿跑远的背影，红绒线在暮色里像团跳动的火苗，忽然觉得，那座冷冰冰的圣女殿，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回到圣女殿时，大长老正坐在烛火旁翻《蛊经》，看见她进来，抬眼扫过她的袖袋：“什么东西？”
林挽月下意识地按住袖口，轻声说：“没什么。”
大长老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语气沉下来：“圣女不可说谎。”
她咬了咬唇，慢慢把狼形银佩拿出来，放在烛火下。银狼的轮廓在墙上投下小小的影子，像只蹲坐着的小狗。
“是……是朋友给的。”她小声说，心跳得飞快。
大长老盯着银佩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巫王家的丫头给的吧？我早说过，离她远点。”他伸手想拿过银佩，却被林挽月猛地按住。
“她不是坏孩子。”林挽月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她是我的朋友。”
烛火在她眼里跳动，映得银佩上的狼眼亮晶晶的。大长老愣住了，看着这个白天还会被蜈蚣吓哭的小姑娘，忽然发现，她眼里除了规矩，好像还藏着点别的东西。
比圣女的责任更鲜活的，属于林挽月自己的光。
拐杖最终没有落在她身上。大长老只是收回手，重新低下头翻书：“抄完《蛊经》再睡。”
夜深时，林挽月趴在案前抄经，烛火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偷偷把狼形银佩放在手边，银狼的耳朵蹭着她的指尖，像在轻轻挠她。
窗外的铜铃还在响，可她听着那声音，却想起了慕容卿耳坠上的银铃，想起了溪边的糖糕，嘴角忍不住微微翘了起来。
她想，或许当圣女也不全是苦的。至少在学规矩的间隙，她还能偷偷藏着一枚银佩，藏着一个会等她下学、会分她糖糕的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