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打破了准备室内短暂的交谈。几道目光瞬间齐刷刷地投向门口，带着审视、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林微站在门口，感觉像是误入狼群的兔子。冰冷的空气混合着淡淡的灰尘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不大，几张长条实验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各种仪器、电路板和厚厚的书籍。
三个男生围坐在桌边，其中一个身材高大壮硕，留着板寸，是校篮球队的中锋陈锋；另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文些，叫李想；还有一个头发微卷，眼神灵活，叫王哲。他们看到林微，脸上都露出了然和一丝玩味的神情。
而最让林微感到压迫的，是坐在主位上的顾屿。他背对着门口，面向一块白板，右腿搭在旁边的椅子上，缠着绷带的脚踝格外醒目。听到开门声，他并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下颌。
“林微同学，来了。”赵老师的声音响起，他也在场，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脸上带着鼓励的笑容，“快进来吧，就等你了。”
林微低着头，感觉脸颊发烫，脚步僵硬地挪了进去，在离门口最近、也离顾屿最远的一个空位坐下，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好，人都到齐了。”赵老师站起身，“这次‘启明星’杯竞赛，赛制是团队项目制，题目会在赛前一周公布，涉及物理、化学、数学的综合应用，最终需要提交完整的解决方案报告并进行现场答辩。我们小组的核心任务是攻克技术难题，而林微同学，”他看向林微，“你的主要职责是协助顾屿队长，将技术方案转化为逻辑清晰、表述精准的书面报告，并负责最终的PPT制作和展示文案。这需要很强的理解力和文字功底，我相信你能胜任。”
林微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只能僵硬地点点头。书面报告，PPT，展示文案，这些听起来就让她头皮发麻。她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要去理解顾屿那些天书般的思路。
“时间很紧。”顾屿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冰冷的金属。他依旧没有看林微，目光落在白板上，“赛题方向虽然未知，但核心离不开力学、电磁学和基础算法建模。陈锋，你负责力学模块的预研和实验搭建。李想，电磁学部分交给你，重点在麦克斯韦方程组的应用场景。王哲，你配合李想，负责数据采集和基础算法验证。”
他的指令简洁、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被点名的三人立刻正色应下：“明白，屿哥。”
“至于你，”顾屿的视线终于转向林微，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林微强装的镇定，“尽快熟悉我们可能用到的所有基础理论和模型框架。报告不是堆砌辞藻，核心是逻辑和精准。我不希望看到任何因理解偏差导致的低级错误。”
他的话语冰冷首接，没有任何客套和鼓励，只有赤裸裸的要求和审视。林微感觉自己的脸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一片惨白。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低声应道：“知道了。”
会议在一种高效而冰冷的气氛中进行。顾屿在白板上快速勾勒着思维导图，列出可能涉及的物理模型、数学工具和实验路径。他的思维跳跃而缜密，语速很快，那些复杂的术语和公式如同流水般倾泻而出。陈锋、李想、王哲三人时而提问，时而补充，讨论得异常投入。
林微坐在角落，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她努力地听着，试图跟上他们的思路，但那些“拉格朗日量”、“有限元分析”、“傅里叶变换”之类的词汇如同天书，在她脑海里搅成一团浆糊。她只能拼命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关键词，字迹因为紧张而显得凌乱不堪。偶尔，她能感觉到顾屿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让她如芒在背。
会议结束时，顾屿在白板上圈出了几个核心文献和基础教材的名字。“这些，三天内看完，重点章节做好笔记。”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林微身上，“尤其是你。理解是表达的前提。”
林微看着白板上那一串长长的、陌生的书名，感觉眼前一阵发黑。三天，这怎么可能。
离开准备室时，天色己经完全暗了下来。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带着深重的寒意。林微抱着沉重的书包和那几本刚刚领到的、如同砖头般厚重的参考书，独自一人走在回教室的路上。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混合着心底的冰冷和无力感。
她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摊开的、写满了陌生符号的笔记本和那几本天书般的教材，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和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开始怀疑赵老师的决定，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在这个由天才和强者组成的团队里，她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注定要出丑的累赘。
夜色渐深。教学楼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她自己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她强迫自己翻开一本《基础物理模型导论》，试图理解那些晦涩的文字和复杂的公式。然而，那些符号和概念如同顽固的堡垒，任凭她如何努力，也无法攻破。困倦、焦虑、无助交织在一起，让她头痛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从教室后方传来，打破了死寂。
林微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惊恐地抬起头。
只见顾屿拄着拐杖，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站在教室后门处。他脱掉了外套，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毛衣，衬得身形更加挺拔清瘦。帽檐依旧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他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的文件夹。
林微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个文件夹。
雨夜里的那个文件夹。
顾屿没有看她，只是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缓慢而无声地走向他自己的座位。金属拐杖的尖端敲击在地面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笃、笃”声，在寂静的教室里被无限放大，每一下都敲在林微紧绷的神经上。
他走到座位旁，将那个深蓝色的文件夹随意地放在桌角，然后拉开椅子坐下。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也没有看林微一眼，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林微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他回来做什么。那个文件夹里，到底是什么。
顾屿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她的存在。他打开书包，拿出几本书和厚厚的笔记本，摊在桌面上。然后，他拿起一支笔，低下头，开始在笔记本上快速地书写起来。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流畅而稳定的声响。昏黄的灯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挺首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额前垂落的碎发在眼睑处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静而强大的气场，将周遭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林微看着他专注书写的侧影，看着他笔下流淌出的、她完全看不懂的复杂公式和推导，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心底翻涌。是敬畏，是距离感，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那专注和强大所吸引的悸动。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小了一些。林微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面前那本如同天书般的教材。
然而，那些文字和符号依旧顽固地拒绝着她的理解。挫败感再次袭来，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无意识地再次飘向斜后方。
就在这时，顾屿书写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他微微蹙起眉，目光落在笔记本的某处，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笔，笔尖在纸页上方悬停着，迟迟没有落下。
林微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连他也会遇到难题吗。
短暂的停顿后，顾屿似乎放弃了思考，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抬起手，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前方，然后，毫无预兆地，落在了林微摊开的、一片空白的草稿纸上。
林微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她像被当场抓包的小偷，猛地低下头，慌乱地想要合上草稿本，手指却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寂静的教室里，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一个低沉而冰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空气。
“哪里不懂。”
林微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斜后方。
顾屿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他没有看她，目光似乎落在她面前那本《基础物理模型导论》上，又似乎只是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像一道惊雷，在林微耳边炸响。
他，在问她。
哪里不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