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店南,三号高地。
破庙的后墙边,哨兵小李把身体缩成一团,试图从冰冷的砖石里汲取一丝不存在的暖意。
风像野狗一样在耳边呜咽,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远处飘来的血腥味。
他太饿了,饿得胃里像有只手在抓挠,眼皮重得像挂了两块铁。
就在他即将坠入昏睡的边缘时,身后,那座本该空无一物的破庙仓库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噗。”
声音很轻,像是一捆稻草从房梁上掉了下来。
小李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寒毛倒竖。
他猛地抓紧了手里的汉阳造,枪身冰冷刺骨。
“谁?”
他压低声音喝问,心脏擂鼓般狂跳。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
难道是听错了?
他侧耳倾听,这一次,听得更清楚了。
是“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重物被轻轻放下的闷响,一下,又一下。
鬼子!
鬼子摸上来了!
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窜过他全身,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颤抖着举起枪,瞄准那扇破旧的庙门,手指搭上了扳机。
可里面的声音,又消失了。
死一般的寂静。
恐惧和疑惑在他心里交战。
过了足足一分钟,他咬了咬牙,猫着腰,一步步蹭到门边。
他猛地一脚踹开庙门,端着枪就冲了进去,嘶吼道:“不许动!”
预想中的枪战没有发生。
预想中的敌人,也没有出现。
月光从破开的屋顶窟窿里洒下来,照亮了仓库里的景象。
小李愣住了。
他眨了眨眼,又用力揉了揉。
眼前的景象没有丝毫改变。
本该空旷得能跑马的仓库,此刻被一个个巨大的、深色的木箱塞得满满当当。
这些箱子堆叠得整整齐齐,几乎顶到了房梁,像一堵堵沉默的墙壁。
“我……我这是饿出幻觉了?”
他喃喃自语,踉跄着后退一步,转身就往阵地方向狂奔。
“排长!排长!”
他连滚带爬地冲进战壕,一把抓住正在打盹的排长。
“仓库!仓库里有东西!好多箱子!”
排长被他摇醒,一脸怒气,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鬼叫什么!想把鬼子引来吗?”
“不是啊排长!”小李捂着脸,急得快哭了,“真的!好多好多木箱子,把仓库都装满了!”
排长看着他语无伦次的样子,骂道:“我看你是饿疯了!滚回去站你的岗!”
没人信他。
在这样一个弹尽粮绝的死地,怎么可能凭空出现满仓库的物资?
小李绝望了,他知道自己没疯。
他越过排长,冲向坑道深处的营指挥部。
“营长!营长!”
谢成瑞正在地图前发呆,听到喊声,眉头紧紧皱起。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小李“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带着哭腔喊道:“营长!后头的破庙仓库,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装满了东西!全是木箱子啊!”
谢成瑞的眼神一凛。
他没有像排长那样呵斥,而是死死盯着小李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是极致的恐惧,和无法理解的狂乱。
不像是在撒谎。
“带我去看看。”
他拿起靠在墙边的中正步枪,对身边的几个连长说:“都带上家伙,跟我来。”
一行人跟在小李身后,踩着夜色,重新来到那座破庙前。
气氛压抑得可怕。
所有人都觉得,这可能是日本人的什么阴谋。
谢成瑞挥了挥手,两个士兵立刻端着枪,一左一右贴在门边。
他自己则走上前,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庙门。
“吱呀——”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当门后的景象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连谢成瑞,这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铁血营长,也僵在了原地。
是真的。
那个小兵没有疯。
月光下,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巨大木箱,静静地码放在那里,像一支沉默的军队。
它们从哪里来?
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没人能回答。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剩下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谢成瑞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
他一步步走进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他伸出手,颤抖着,抚摸上一个冰冷的木箱。
触感是如此真实。
上面没有任何厂名,没有任何标记,干净得就像刚从工坊里搬出来。
“刺刀。”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一名军官回过神来,立刻递上自己的刺刀。
谢成瑞接过,对准一个箱子的缝隙,用力撬了下去。
“咔嚓!”
木板断裂的声音,在死寂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
箱盖被撬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小方黑暗的洞口。
谢成瑞凑过去,借着月光往里看。
下一秒,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箱子里,是一排排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东西。
黄铜色的弹头,在月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又迷人的光芒。
“子弹……”
一个士兵喃喃出声,声音里带着哭腔。
是子弹!
是崭新的、一发都没有打过的步枪子弹!
谢成瑞感觉一股热流首冲脑门,他猛地站首身体,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嘶吼。
“打开!”
“全都给老子打开!”
士兵们像是从梦中惊醒,疯了一样扑了上去。
用枪托砸,用刺刀撬,用石头砸!
“咔嚓!”“砰!”
一个个木箱被粗暴地打开。
“牛肉罐头!是牛肉罐头!”一个士兵抱着一罐印着洋文的铁皮罐头,嚎啕大哭。
“这里是手榴弹!德国货!全是德国货!”
“天呐!绷带!纱布!还有药!我们有药了!”
欢呼声,哭喊声,咆哮声,在小小的仓库里汇成了一股狂喜的洪流。
这群本己抱着必死之心的人,在这一刻,被从地狱硬生生拽回了人间。
“营长!快看这个!”
一个士兵指着一个被撬开的长条形木箱,满脸困惑。
里面,是一根根造型古怪的铁管子,前面还连着一个简陋的护盾。
“这是什么玩意儿?烧火棍吗?”
谢成瑞走过去,拿起一根。
很沉。
在铁管旁边,还放着一摞纸。
他拿起一张,上面没有多少字,全是图画。
一个士兵,扛着这种铁管子,对准了一辆日本坦克。
下一幅图,就是坦克被炸成了漫天零件。
一个识字的文书兵凑了过来,结结巴巴地念着图下的几个大字。
“铁……铁拳?打……打铁王八?”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看着那根“烧火棍”,又看了看图画上的坦克残骸,眼神慢慢变了。
从困惑,变成了炙热。
谢成瑞的手在抖。
他放下那张说明书,随手从旁边的箱子里拿起一罐牛肉罐头。
他想拧开,可那双能稳稳端着步枪、能挥舞大刀砍下鬼子脑袋的手,此刻却抖得不听使唤。
他拧不开。
“哈哈……”
他突然笑了,先是低沉的、压抑的笑。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他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水,混合着泥土和硝烟,糊了一脸。
他转过身,看着自己这群劫后余生的弟兄,他们有的在狼吞虎咽,有的在抚摸着崭新的子弹,每个人的脸上,都焕发着一种名为“希望”的光彩。
他举起手里的“铁拳”说明书,用尽全身力气,吼得声带撕裂。
“都看见了没有!”
所有人都望向他。
“这是神仙送来的家伙!”
他指着那根铁管子,又指着图画上的坦克。
“是专门用来干他娘的铁王八的!”
谢成瑞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弟兄们!”
“有了这些家伙!”
“还怕他娘的日本坦克吗?!”
寂静了片刻之后,整个仓库,整个阵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不怕!”
“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