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上的血迹渐渐被新落的雪花覆盖,只留下两团暗沉的污迹。柴青山背着最大最沉的那只雄虎,步履依然沉稳,仿佛肩上只是寻常的猎物。雌虎则由他用坚韧的藤蔓捆了,拖在身后。赵明诚想要帮忙,却被柴青山憨笑着婉拒:“小公子是贵人,哪能干这种粗活。山路难行,您跟紧就是。”
阿琪的小手被阿爹宽厚粗糙的大手紧紧包裹着,那份温暖和力量驱散了心底残留的寒意,但虎口脱险的惊悸和目睹鲜血的冲击,依然在她小小的胸膛里微微震荡。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两团污迹,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阿爹拉弓时那双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还有那支擦着猛虎颈侧飞过、深深钉入树干、箭羽兀自嗡鸣的破甲箭。那力道,那气势,绝不是她记忆中只会射兔子、打狍子的阿爹该有的。
“阿爹……”阿琪仰起小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刚才……好厉害,像戏文里的大将军。”
柴青山脚步微顿,低头对上女儿清澈又带着困惑的眼眸,那里面映着他自己——一个胡子拉碴、穿着粗布皮袄的山野汉子。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憨厚依旧:“傻囡囡,戏文里的将军哪会打猎?阿爹是怕那大虫伤了你,急了眼,力气就大了呗。咱山里猎户,哪个没几手保命的把式?”他粗糙的手指轻轻刮了下阿琪冻得红红的鼻尖,语气轻松。
阿琪眨了眨眼,没再追问,只是把小脑袋靠在阿爹坚实的胳膊上。阿爹的手很暖,声音也暖,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就像村口那条静静流淌的小溪,底下藏着看不见的漩涡。
风雪似乎小了些,村庄的轮廓在暮色中愈发清晰。柴青山带着赵明诚和阿琪刚走到村口,几道身影立刻从暗影里迎了出来。为首的是村长柴忠,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人,穿着半旧的棉袍,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穿透风雪看清一切。他身后跟着两个精壮汉子,步伐沉稳,眼神警惕地扫过赵明诚。
“青山,阿琪!”柴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目光迅速扫过柴青山背上的虎尸和后面的雌虎,最后落在阿琪身上,“没事吧?”
“忠伯,没事,就是遇到两只饿疯了的大虫。”柴青山放下虎尸,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寻常小事,“多亏了这位赵小公子路过,神箭相助,才化险为夷。”他侧身将赵明诚让到前面。
柴忠浑浊却异常清明的眼睛落在赵明诚身上,尤其是他腰间那块雕刻着“赵”字的玉佩,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快得如同错觉。他微微颔首,脸上堆起慈祥温和的笑容:“原来是赵小公子仗义出手,救了我村中儿女性命。老朽柴忠,代全村上下谢过小公子救命之恩!”说着,竟要躬身行礼。
赵明诚吓了一跳,连忙扶住老人:“老丈言重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晚辈赵明诚,随家父入山,不慎迷途,还要多谢柴壮士和这位小妹妹带路才是。”他年纪虽小,应对却得体大方,世家子弟的教养显露无疑。
“风雪交加,山路难行,小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就在村中歇息一晚,待明日雪停,再寻家人不迟。”柴忠热情相邀,语气不容拒绝。
赵明诚看了看越发昏暗的天色和漫天雪花,又瞥了一眼旁边安静站着的阿琪,小脸上还带着点惊魂未定后的苍白,他点了点头:“如此,叨扰老丈和诸位了。”
“哪里哪里,小公子是贵客,请随我来。”柴忠转身引路,同时不动声色地给旁边一个汉子递了个眼色。那汉子微微点头,身影悄然消失在风雪中,显然是去安排警戒或打探消息。
一行人踏着积雪走进村子。村中石屋木舍错落,炊烟袅袅,看起来宁静祥和。阿琪拉着阿爹的手,小心地避开水洼。经过哑婆婆家门口时,窗棂透出昏黄的灯光,哑婆婆正坐在窗前,就着油灯的光,专注地绣着什么。阿琪忍不住踮起脚尖往里看了一眼——那雪白的锦缎上,墨色的丝线蜿蜒盘绕,勾勒出奇异的形状,像是……像是连绵的山脉,又像是城池的轮廓?哑婆婆似乎察觉到视线,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对着阿琪轻轻点了点头。
阿琪也连忙回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心里却更奇怪了:哑婆婆绣的东西,从来都看不懂。
“红玉姐!”阿琪眼尖,看到前方一个身影从屋里出来,正是邻居林红玉。
林红玉手里抱着几匹布,似乎刚清点完货品。她看到柴青山背上的虎尸和后面拖着的雌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迅速被关切取代:“青山哥,阿琪!你们可算回来了!听说山里动静不小,大家正担心呢!没事就好!”她快步走过来,目光在阿琪身上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恙才松了口气。
“让红玉挂心了。”柴青山笑了笑,“路上遇到点麻烦,还好有惊无险。这位是赵小公子,今晚在村里落脚。”
林红玉看向赵明诚,温婉一笑,行了个礼:“见过赵公子。”她举止娴静,声音温柔,与普通村妇并无二致,但那双眼睛在打量赵明诚时,却透着一股不似寻常女子的沉静和洞察。
赵明诚连忙还礼:“姐姐客气了。”
“阿琪一定吓坏了吧?来,跟姐姐回家,给你煮碗热乎乎的姜汤压压惊。”林红玉自然地牵过阿琪的手,又对柴青山道:“青山哥,虎尸先放我家院角吧,雪大,别冻坏了皮毛。晚点让七叔公来剥。”
“成,麻烦红玉了。”柴青山将虎尸卸在林红玉家院墙下。
阿琪被红玉姐温暖的手牵着,走向那间飘着淡淡药草和布匹清香的屋子。进门前,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柴忠爷爷正引着赵明诚往村中最大、也最靠里的一间石屋走去,那是孟先生住的地方。阿爹站在原地,正和另一个匆匆赶来的汉子低声说着什么,神情是阿琪从未见过的凝重。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将一切低语都吹散在呜咽的风里。
林红玉的屋子不大,却收拾得异常整洁。一角的木架上摆放着各色丝线和布匹,另一角则有个小小的书架,上面放着几本线装书。屋子中央烧着一个泥炉,炭火正旺,上面坐着一个小铜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姜汤的辛辣香气弥漫开来。
林红玉给阿琪盛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又拿出几块自家做的蜜饯果子。“慢点喝,小心烫。”她坐在阿琪身边,柔声问:“跟姐姐说说,今天山里到底怎么了?阿爹那本事,寻常大虫可奈何不了他。”
阿琪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辛辣的汤汁,暖意从喉咙一首蔓延到西肢百骸。她断断续续地讲着两只猛虎如何突然出现,阿爹如何拉弓射箭,那箭如何厉害地钉进大树,自己如何害怕又忍不住掷出木矛,最后那个叫赵明诚的哥哥如何射箭救了阿爹……
她讲得很仔细,尤其强调了阿爹拉弓时那让她感到陌生又震撼的眼神和气势。
林红玉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偶尔问一句细节。当听到柴青山那惊人的箭术和面对双虎夹击时的反应时,她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和沉重。
“所以,你觉得阿爹……不一样了?”林红玉轻声问。
阿琪放下碗,用力地点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嗯!特别厉害,像……像孟先生讲古时候的那些大英雄!”她顿了顿,小眉头又皱起来,“还有,红玉姐,哑婆婆今天绣的花样好奇怪,像地图!还有,学堂里孟先生教我们认字,念的那些‘兵者诡道’的话,我们村的小孩为什么要学这些?别的村子都不学的!”
林红玉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柔,她伸手将阿琪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捋到耳后,动作轻柔。“傻丫头,”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因为我们是桃源村的人啊。”
“桃源村?”阿琪不解。
“对,桃源村。”林红玉的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风雪,声音仿佛带着一丝悠远,“这里的人,都和外面有点不一样。就像哑婆婆,她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过很多地方,所以她绣的东西,自然和我们山里人绣的花花草草不同。孟先生是大学问家,懂得多,教你们的东西自然也比村学里的深奥些。至于你阿爹……”她顿了顿,看着阿琪清澈的眼睛,“他年轻时也经历过不少事,练就了一身本事。只是在这村子里,安安稳稳过日子,那些本事平时用不上罢了。今天为了救你,他当然要拿出压箱底的本事来。”
这个解释似乎合情合理。阿琪“哦”了一声,心里的疑团似乎被红玉姐温柔的话语熨帖了一些。热姜汤和暖烘烘的炉火让她渐渐放松下来,小脑袋开始一点一点地犯困。
林红玉将阿琪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哼起一支不知名的小调,调子婉转悠扬,带着古老的韵律。她的目光却越过阿琪毛茸茸的头顶,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和漫天风雪,眼神变得深邃而凝重。
柴青山回来了,带着一个姓赵的贵人子弟。
那双虎,来得蹊跷。
七叔公柴骏的身影在风雪中一闪而过,脚步微跛,却异常迅捷地消失在通往村后山谷的方向。
忠伯(柴忠)和孟先生此刻,一定在“学问堂”里,与那位赵小公子“闲话家常”吧?
夜色,在不安的寂静中,沉沉落下。风雪呼啸,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桃源村这看似平静的“世外桃源”外,发出低沉的咆哮。而六岁的柴嘉琪,在红玉姐轻柔的歌声里,带着满腹朦胧的疑问和对那个赵家哥哥模糊的好奇,沉入了梦乡。梦里,似乎有阿爹如战神般的背影,有呼啸的箭矢,还有雪地上那两朵刺目惊心的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