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海的月是残缺的。
沈昭立在草舟上,望着天穹那道裂痕般的弦月。月光漏下的银辉中,三千冰棺的残骸随波沉浮,棺盖上“终?”的血字正被海水泡成“始”。孩童蜷在舟尾,指尖着星陵沙,沙粒间浮出的虚影却是三百年前——他与沈昭并肩刻下镇魂碑,碑文未干,血己渗入地脉。
“你早知我会回来。”阿蘅的银铃缠住月辉,铃舌锈迹剥落处,露出刻于内侧的小字:“月圆时,劫烬熄。”
沈昭的霜发扫过海面,荧粉凝成棋盘:“这局棋……你我皆是棋子。”
浪尖忽地浮出八十一盏青铜灯,灯芯爆燃,焰中显出真魂的面容——竟与阿蘅一模一样!
真魂广袖翻卷,墟海霎时冰封。
她赤足踏过棺盖,每一步皆绽开血色曼陀罗:“阿蘅,你不过是我的半缕痴念……替我看尽三千年悲苦,该归位了。”
冰层下的骸骨突然暴起,草剑刺向沈昭后心——剑柄刻着的“阿蘅赠”三字,正随血珠扭曲成“真魂赐”。
阿蘅挥铃斩断草剑,剑身却化作银藤缠住她手腕。皮下青纹逆流,竟与真魂的藤脉共鸣:“原来我的疤……是你留的锁。”
沈昭的荧粉凝成冰刃,刺入自己心口。魂核碎成星雨,裹住真魂的藤身:“锁住你的从来不是地脉……是你自己的‘不甘’。”
青铜灯焰骤然黯淡。
真魂的面容在荧粉中龟裂,露出底下星陵沙凝成的魂核:“你竟敢……用我的法子葬我?!”
“不。”沈昭的虚影淡如轻烟,“是用你的痴妄……葬你的痴妄。”
阿蘅的银铃轰然炸裂,碎片扎入冰层。海水倒灌间,三千冰棺尽数融化,棺中尸身的脊骨字迹随波消散。孩童忽然跃入海中,春藤纹路自瞳孔蔓延至全身,根系缠住真魂的魂核:“你吃够谎了……该吐出来了。”
星陵沙自真魂七窍涌出,在浪尖凝成一卷空白竹简。简首浮现沈昭三百年前的血书:
“以魂为简,葬劫于虚;后世执笔,莫问终始。”
草舟在漩涡中崩解。
阿蘅抓住最后一截船骸,见沈昭的虚影正随荧粉没入竹简。他的霜发缠住她的指尖,发梢银丝拼出一行小字:“蓬莱舟沉处……有新草。”
她忽然懂了——他散魂为简,不是为了镇劫,而是为了将书写因果的权柄……还给众生。
墟海尽头的嫩芽己长成参天巨藤,藤身挂满青铜铃。风吹铃响,荡出的却是茶楼说书人的新词:“今日讲个笑话……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老道,非说劫数是别人写的……”
阿蘅踏上藤岸时,腕间疤痕悄然消退。
她身后,最后一粒星陵沙沉入海底,沙中沈昭的虚影正与真魂对弈。棋盘上的残月渐圆,真魂执子的手忽地僵住:“你输定了。”
沈昭轻笑,指尖棋子化作荧粉:“不……这局没有输赢。”
幽州城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卖炊饼的老汉掀开蒸笼,热气中浮出一株嫩芽。芽尖银丝缠住孩童递来的草蚂蚱,虫腹隐隐现出“沈昭归”三字。茶楼的说书人醉卧案头,无字天书被风吹至末页——
“山河铸千秋,痴妄葬墟海;执笔笑泪间,终始本无界。”
阿蘅立在城头,望着海天相接处的新月。
腕间银铃忽地轻响,铃舌锈迹尽褪,露出内侧新刻的一行小字:
“不必寻我,我在此间。”
她轻笑,扬手将铃抛入雪中。
铃坠地时,积雪下悄然绽出一朵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