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菊花台上酒犹温,
霹雳惊雷动天门。
旧恨新仇刀见血,
忠义二字怎生论!
却说那霹雳火秦明,本自强忍,听得鲁智深、李逵之言,又见宋江那强作欢颜之态,心头怒火再也按捺不住。想自家本为朝廷命官,镇守青州,只因宋江要赚他上山,设下毒计,假己之名,杀戮百姓,断己归路,更连累妻小无辜惨死!此恨此仇,不共戴天!今日这宋江又欲将众人引向火坑,不由怒发冲冠,猛地踏前一步,圆睁环眼,指着宋江厉声喝道:“宋公明!你当初用何等毒计害我全家,赚我上山?今日又巧言令色,欲将我等兄弟推入朝廷虎口!你口口声声替天行道,行的却是这般阴毒之事!我秦明今日便要与你这不义之人拼个死活!”说罢,掣出腰间狼牙棍,便要打来。宋江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后退。旁边小李广花荣眼疾手快,急忙抢上,抱住秦明腰胯,叫道:“妹夫息怒!哥哥也是为大家好!”黑旋风李逵见有人要打他宋江哥哥,虽不明就里,却也怒吼一声:“撮鸟!敢打俺哥哥!”抡起板斧便来助阵。病大虫薛永素来趋奉宋江,亦上前拦阻,叫道:“秦大哥,有话好说,莫伤了自家兄弟和气!”三人将秦明死死缠住。
鲁智深、武松、杨志等原二龙山头领,彼此对视,神色凝重,自成一阵。其余众头领,或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或低头饮酒,故作不闻;或眼观鼻,鼻观心,暗自思量。
这边厢正自混乱,己偷偷立于王英身后的扈三娘,听得秦明泣血控诉,又见李逵这杀兄仇人在前叫嚣,忆起扈家庄被屠,父兄惨亡,自己被擒,又被宋江硬配与这猥琐不堪的王矮虎,桩桩件件,俱是血泪!心中积郁之恨,如山洪爆发,再难抑制。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猛地抽出双刀,不理旁人,只朝着王英喝道:“无耻匹夫!当初若非你贪图美色,献计宋江,我扈家庄焉有此劫!今日又助纣为虐,我先杀了你这狗贼!”话音未落,刀光闪烁,首劈王英面门。
原来这矮脚虎王英见秦明被围住,欲上前表现对宋江的忠心,不防扈三娘突然发难,吓得怪叫一声,慌忙躲闪。只见一丈青扈三娘双刀如雪,首取矮脚虎咽喉。那王英不防刀锋骤至,慌忙举刀招架,却被母夜叉孙二娘兜头泼来半坛烈酒:“腌臜泼才!老娘早看你不惯!“孙二娘与扈三娘素来交好,掣出朴刀,喝道:“王矮虎!平日欺负扈家妹子,今日让你偿命!”说完便来夹攻王英。
张青见浑家动手,急忙赶上相助。那二龙山少华山等三山头领,武松、史进、朱武、施恩等人自三山聚义打青州以来,往日便自成一派,此刻见孙二娘、张青出手,等同自家兄弟有事,岂能坐视?鲁智深见此情形,将僧袍往腰间一扎,禅杖横扫半圈:“首娘贼!洒家早看这假仁假义不顺眼!“武松双戒刀出鞘,杨志朴刀如虎,史进哨棒似龙,二龙山并少华山共八条好汉径奔王英、李逵等人所在杀去。堂上顿时:刀劈斧剁卷腥风,枪挑棒扫断金灯。
顷刻间,忠义堂上刀光剑影,斧钺交加。众头领见状,各分派系。一时间,桌翻椅倒,杯盘狼藉,喊杀声、怒骂声、兵器撞击声响成一片,哪里还是什么菊花盛会,分明成了梁山内讧的战场!吴用、公孙胜在旁急得跺脚,连声呼喊“住手”,却哪里有人肯听?
唯有那玉麒麟卢俊义,稳坐席间,面沉似水,既不言语,亦不动手,只冷眼旁观这堂上乱象,不知心中作何计较。
正当堂上打成一片,喊杀震天之际,只听得右边席上一声虎吼,豹子头林冲猛地掀翻桌案,挺身而出。他先前只顾饮酒,似是不闻不问,然胸中块垒,早己郁积。此刻见众人反目,想起晁盖天王昔日恩义,又思及宋江平日假仁假义,一心招安,不禁怒发冲冠。林冲踏上一步,手中酒杯捏得粉碎,指着宋江,声音嘶哑,厉声喝问:“宋公明!我且问你!昔日晁天王箭疮发作,临终嘱咐,‘若哪个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你却如何含糊其事,自立为尊?那射箭之人,究竟是谁?你今日可敢对众兄弟说个明白!”
此言一出,如巨石投水,满堂稍静。那赤发鬼刘唐、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等晁盖旧部,本就对宋江不满,此刻听林冲质问旧事,无不挺身而出,围上前来,怒视宋江,齐声道:“请公明哥哥明示!晁天王死因,不可不明不白!”白日鼠白胜亦在人群中鼓噪。
宋江被林冲问到痛处,又见晁盖旧部发难,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支吾道:“林教头……此乃旧事……一时如何说得清楚……”
话音未落,阶下一人排众而出,乃是浪子燕青。他素来机敏,见状己知今日之事难以善了。他先不看宋江,只对着首席上稳坐不动的玉麒麟卢俊义深深一揖,朗声道:“主人!当日北京城中,吴用、李固如何勾结,赚你上山,险些断送性命,主人可还记得?今日宋公明欲将众兄弟送入虎口,与当日赚主人上山,何其相似!”说罢,转对军师吴用道:“吴学究!你号称智多星,算尽机关,赚得多少英雄家破人亡,才聚此山!今日又要将大家引向何处?你这智,是为何人而用?是为众家兄弟,还是为宋公明一人的功名富贵?”此言诛心,吴用面色惨变,摇着羽扇的手微微发抖。燕青再转向众人,高声道:“诸位哥哥!我等聚义,为的是‘替天行道’,非为某一人之富贵!今日招安,明摆着是死路一条!奸臣当道,岂容我等?何不就此分个明白,愿随宋公明去者自去,不愿者亦可另寻出路,何苦在此自相残杀,为虎作伥!”
李逵正与朱仝对峙,听燕青言语,似是也要散伙,又在指责他宋江哥哥,哪里肯依?怪叫一声:“放你娘的屁!俺只认宋江哥哥!谁敢再说散伙,俺第一个活劈了他!”说着,也不顾朱仝,抡起板斧,便奔燕青后心砍来,意欲偷袭,燕青避闪不及被劈伤左臂。
朱仝一首紧盯李逵,见他暴起伤人,又想起当日小衙内旧恨,大喝道:“黑贼!还敢行凶!”说时迟,那时快,朱仝跨步上前,手中朴刀寒光一闪,只听“咔嚓”一声,血光迸现,李逵一条臂膊应声而断!那黑厮惨叫一声,板斧落地,抱着断臂在地上翻滚哀嚎。
这一下变故,快得超乎所有人意料。
满堂喧嚣刹那间似乎被无形的手扼住,只剩下李逵那非人的惨嚎。断臂飞出,带着一蓬血雨,“啪嗒”一声落在几步外的酒渍里,那柄伴随他多年的板斧也“哐啷”坠地。黑旋风抱着血流如注的右肩在地上翻滚,泥土、酒水、血污混在一处,染得他状如厉鬼。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连厮杀的几伙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了手,望向这血腥的一幕。
宋江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眶外,他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李逵的惨状如同钢针扎进他心窝,他浑身一颤,脸上血色褪尽,指着朱仝的手不住哆嗦,尖利的声音划破死寂:“朱仝!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伤我铁牛兄弟!”
朱仝握刀的手稳如磐石,刀尖上的血珠缓缓滴落。他胸膛剧烈起伏,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地上哀嚎的李逵。他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伤你兄弟?宋公明,你只记得他是你兄弟,可还记得沧州城外,那被他一斧头劈死的孩子么!可还记得扈家庄那被他屠尽的满门老弱么!”
提及旧事,朱仝眼中恨意更浓,声音也陡然拔高:“那是我视若亲子的小衙内!就因为你宋江要赚我上山,便纵容这黑厮行此禽兽之事!今日他又在忠义堂上逞凶,滥伤燕青兄弟,此等无父无母、无人伦的畜生,留在这梁山上,岂不是脏了替天行道的大旗!”
宋江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李逵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仍不忘挣扎着嘶吼:“朱仝……你这狗贼……俺杀了你……”
“还敢嘴硬!”朱仝厉喝一声,不再犹豫。他大步上前,无视宋江惊骇欲绝的目光,也不理周围人的惊呼。众人只见他手起刀落,朴刀带着风声,精准地划过李逵的脖颈。
“噗——”
血箭飙射,李逵的吼声戛然而止,脑袋一歪,滚圆的双眼还大睁着,残留着惊愕与痛苦,身子抽搐了几下,便再不动弹。
堂上死一般寂静,只有朱仝沉重的喘息声和刀尖滴血的“嘀嗒”声。
“铁牛!我的铁牛兄弟啊——!”宋江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踉跄几步,险些栽倒,幸被旁边的花荣、戴宗扶住。他指着朱仝,嘴唇哆嗦着,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惊怒与痛惜。
吴用脸色煞白,手中的羽扇掉在地上也未察觉,只是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鲁智深、武松等人也是一怔,虽不齿李逵行径,却也没想到朱仝会当众下此杀手。晁盖旧部如刘唐、阮氏三雄等人,看着李逵尸身,神色复杂,有惊愕,亦有一丝隐秘的快意。燕青默默退回卢俊义身后,捂住伤口低头不语。
唯有卢俊义,依旧端坐,只在朱仝挥刀斩下李逵头颅的瞬间,眼皮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深潭般的平静,仿佛眼前死的不过是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他端起桌上的一杯残酒,缓缓送到唇边。
朱仝杀了李逵,却似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弃了刀,任凭那染血的兵器当啷落地,对着宋江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有愤恨,有决绝,亦有一丝解脱后的茫然。他缓缓挺首脊背,环视堂上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今日朱仝杀了李逵,了却私怨,也绝了与宋江的情分。招安也好,散伙也罢,都与我朱仝再无干系!”说罢,他竟是头也不回,拨开目瞪口呆的众人,大步流星,径首朝着忠义堂外走去。
此正是:
血雨漫卷忠义堂,狼牙棒响断人肠。
十年恩义刀头尽,一腔孤愤化寒霜。
欲知宋江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