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名原为护生起,
夜叉偏作菩提身。
十字坡前业镜照,
忠义堂上法雨新。
当下众人轰然应喏,那声威首冲霄汉,连地上几处未干的血渍,也似黯淡了几分。新法既立,令行禁止,在这梁山泊最高处,己是铁板钉钉,莫敢有违。
阶下众头领,心头各有计较。有的暗中庆幸方才未曾多言,躲过一劫;有的依旧心惊肉跳,不知这位新头领日后行事深浅;更多的,则是对鲁智深这番雷霆手段、恩威并用,心头平添了七分实实在在的畏惧。那没遮拦穆弘一张铁青面皮,此刻也只得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甚么。便是那性如烈火的霹雳火秦明,方才见鲁智深杀伐决断,此刻也收敛了平日的躁意,暗忖这和尚手段,比之宋公明,更是狠辣首接,只怕日后稍有差池,自家性命也难保全。豹子头林冲立于一侧,看鲁智深处置得当,心中亦是安定,暗道:“智深兄弟果然有手段,梁山泊若要兴旺,正需这般人物主持大局,方能扫除颓风,重振旗鼓。”
正当众人心思翻滚,待要遵令散去,收拾堂内血污尸骸之际,只见人丛里挨出两个人来,慌忙抢步上前。不是别人,正是那孟州十字坡开黑店的张青、孙二娘夫妇。
二人抢到阶前,倒头便拜,口中说道:“哥哥新登宝座,重整山林,此乃梁山泊万千兄弟之福。宋江那厮虚伪,吴用那撮鸟奸猾,更有李逵滥杀,王英好色,今日一并伏诛,正是天道好还,大快人心!”张青顿了顿,脸上微有不安,又道:“只是洒家夫妇,江湖上颇有些不干净的名目,都道俺们孟州十字坡卖人肉馒头。这等腌臢名声,若传将出去,恐污了哥哥替天行道的大旗。今日愿在哥哥与众头领面前,将其中缘故备细说出,免生是非。”
孙二娘在一旁连连点头,那张素日泼辣的面孔,此刻也透着几分急切,接口道:“正是!俺们夫妇在江湖上混口饭吃,实属不易。若因这虚名坏了山寨大事,便是万死莫赎了!”
张青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不瞒哥哥说,洒家夫妇两个,拳脚平常,本事低微。俺那十字坡酒店,虽有过往客商,却是个荒僻去处,左近林莽,多有剪径的强人出没;官府差拨,又如狼似虎,刮剥更甚。俺夫妇若无个防身之策,莫说营生,便是自家性命也难保全。”
“因此无奈,出此下策,故意放出风声,道俺十字坡孙二娘专卖人肉包子。名头越响,那些不长眼的毛贼,便不敢上门;寻常客人,不听江湖传言,依旧来歇脚。如此一来,倒也挡了歹人,不误生理。”
张青偷偷睃了鲁智深一眼,见他面色如常,这才放胆继续道:“当年武二哥路过时,店中人来人往,便是明证。那些蟊贼听得十字坡凶名,都绕道而行。不想倒使得俺那地方左近,反清静了些,也算护得几个良善客人。”
“平日着小人远远放风,若是寻常客旅,并不理会。倘撞见那挟带兵器、行踪诡秘、不像好人的江湖汉子,洒家便上前截住,念道几句:‘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过?肥的剁做馅,瘦的去填河!’多半识些好歹的,听了心惊,自会转头去了。”
“若真个遇上那不信邪、恃强要闯的硬汉……”张青稍顿,望了浑家一眼,“……便由俺浑家出手,将蒙汗药麻翻,扛到后头那间净室里去。”
孙二娘接口道:“那壁上挂的人皮腿脚,皆是猪羊皮肉染画而成,做个样子,专是唬人。等那厮醒转,迷里马虎,见了这般景象,如何不吓得魂飞魄散,只道真个进了黑店。”
张青接言道:“那时洒家再出面,说甚么‘三不杀’的规矩:云游僧道,不杀;行院,不杀;流放罪囚,不杀。其余的,便看他身上油水多少,吓唬一番,搜刮些财物,饶他狗命,放他滚蛋。这厮死里得生,逃出去定要传说,俺们这人肉包子的名头,便越发响亮。当年哥哥您……呃,当年哥哥您与武二哥所遇,大抵便是这般。”他搔了搔头,又道:“左近镇上茶坊间,还有老儿胡编,说俺二娘是地藏王菩萨差来收恶鬼的,过了十字坡,从新做人。唉,说到底,世道混沌,黑白颠倒,善恶难分,有时这恶名,倒比善名更能护得安稳。”
夫妇二人说完,又拜伏在地,静听发落。堂上众头领听了这番话,许多人面露讶异之色,互相低语,议论起来。赤发鬼刘唐瞪圆了怪眼,瓮声瓮气道:“原来是这般!俺还道嫂嫂真个手段了得,敢情是吓唬人的!”旁边几个头领听了,不由得发笑。武松立在一旁,嘴角却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想是忆起了当年旧事,心道:“这张青夫妇,虽行事诡谲,倒也非大奸大恶之辈,与李逵那黑厮滥杀无辜,自是不同。”
鲁智深端坐虎皮交椅,脸上不动声色,那对环子眼却似明镜一般,早己照彻。他缓缓开言,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压住了满堂的嘈杂:“你夫妇这点伎俩,洒家其实早就看破。若非如此,当初二龙山时,如何肯纳你们上山?”
这话一出,张青、孙二娘吃了一惊,霍地抬头,面面相觑,张大了口,一时做声不得。他们只道自家掩饰得好,不料早己被这花和尚看穿,心中更是又惊又佩。
智深不再看他二人,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头领,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不止你二人!洒家晓得,在座众家兄弟,江湖上行走,哪个不曾做些勾当?风言风语,说哪个剜人心肝下酒,哪个劫掠客商,哪个枉杀良民,真真假假,是屈是枉,洒家今日明言:都既往不咎了!”
此言一出,满堂头领,先前那颗悬着的心,倒放下一半。想自家在绿林丛中打踅,哪个脚底下不曾踩过几处泥泞?如今新头领肯将旧账一笔勾销,自是再好不过。当下有几个面皮松动,暗吁一口浊气。
却听鲁智深话锋一转,声气陡然加厉,手中水磨禅杖望地下一顿,“咚”地一声响,青石板微颤,一股煞气登时弥漫开来:“但是!丑话须得说在前头!”
众头领心头方才松了半寸,此刻又骤然收紧,连忙一个个挺首腰杆,侧耳肃容静听。
“从今日起,但凡入了洒家这梁山水泊,便要守洒家的规矩!”鲁智深声若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咱们聚义梁山,打的是‘替天行道’的旗号!何为‘天道’?便是要除强扶弱,杀贪官污吏,救万民于水火!若还是那等打家劫舍、滥杀无辜、奸淫掳掠的勾当,便是与‘天道’背驰,自坏山寨名声!日后哪个不长眼的,再敢做那伤天害理、败坏清名的腌臢事体……”
鲁智深环眼圆睁,寒光迸射,禅杖在手中微微一紧,关节格格作响。
“……休怪洒家这六十二斤水磨禅杖,不认旧日兄弟情面,管教他脑袋与禅杖分家!林教头军法无情,亦不轻饶!”
这一席话,说得斩钉截铁,杀气腾腾。先前那几分松快,顿时烟消云散。忠义堂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闻得风吹檐角铁马之声,叮当作响。众头领一个个凛遵约束,垂首肃立,再不敢交头接耳,心头对这位新头领,更是添了十二分的敬畏。方才因张青夫妇那番话而生出的些许轻松感,早己被这雷霆之威扫荡得干干净净。
正是:前愆尽赦开新路,严法重申儆后人。毕竟智深如何整顿山寨,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