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翰林学士宇文虚中,领了徽宗皇帝口敕并蔡京、张邦昌等一干大臣计议停当的底线,不敢久留于汴京,唯恐时刻稍迟,那梁山军马再生变故。当日便辞别了官家,点起原班护卫人马,备上那加封的文书、赏赐的御酒金帛,以及那道昭告天下、改辽国南京道为大宋燕山府路的圣旨,一应物件,俱皆停妥,复又星夜启程,离了东京花花世界,径奔山东虞城县而来。
这一路,宇文虚中较之去时,心情更是复杂百倍。上次去时,是奉旨宣抚,意在招降,虽知梁山势大,尚存几分朝廷天使的威仪与侥幸。此番再去,却是身负“割地封官”之实,虽则名目上是“暂委军权”、“代为管束”,又得了那“燕山府路”的虚名,然终究是将大宋疆土、兵权、税赋拱手相送,心中实有说不出的屈辱与隐忧。他反复揣摩朱武之言,又思量蔡京之策,只觉前途迷雾重重,不知此行是福是祸。按下宇文学士一路愁肠百结不提。
不日,人马复到虞城县左近。早有梁山泊放出的游骑探马,识认得是朝廷钦差旗号,飞报入城。少时,只见虞城县城门依旧大开,吊桥放下。城门口,神机军师朱武仍是领着武松、刘唐、杨雄、石秀等一干将佐出迎。只是这番,朱武脸上笑容更盛,眼中却多了几分了然于胸的深意。
见了宇文虚中车仗,朱武趋步上前,长揖笑道:“天使大人,一别数日,风尘仆仆,辛苦!辛苦!未知此行可曾顺利?朝廷圣意,想必己有定夺?”
宇文虚中下了车,见朱武一如前番从容,心中暗叹此人厉害,面上却不敢失了朝廷体面,亦回礼道:“有劳军师挂怀。本官己面陈圣上,陛下天恩浩荡,体恤尔等或有苦衷,己降下恩旨。只是此事干系重大,涉及疆土、军政诸多事宜,非同小可。此地毕竟是前线军州,非议事之所。本官以为,当请军师与诸位头领,随本官一同前往梁山泊总寨,于忠义堂上,当着鲁智深寨主及山寨全体头领之面,开读圣旨,方显郑重,亦好让山寨上下,一体周知朝廷恩德。”
朱武闻言,心中暗笑:“这宇文虚中倒也学乖了,知道在此处与我分辨不清,想去我梁山腹心,当众宣读,或可借朝廷名分压我一头,或能窥探我山寨虚实。也罢,正合我意。此事确需让众兄弟知晓,也需借此机会,统一号令,定下日后行止。”
当下,朱武便满口应承,笑道:“天使所言极是!此乃国家大事,理当如此。只是山寨离此尚有路程,天使车马劳顿,不若先于城中歇息一日,待朱某先遣人回报山寨,洒扫庭除,预备香案,恭迎圣旨。明日一早,朱某再亲陪天使一行,同赴水泊,如何?”
宇文虚中见朱武答应得爽快,心下稍安,亦觉连日奔波,确需休整,便点头道:“如此甚好,便依军师安排。”
朱武遂将宇文虚中一行,仍请入县衙安歇,好酒好肉,款待甚是周到。一面却飞马传报,将朝廷钦差即将亲临梁山泊宣读圣旨之事,火速报与山寨。自己则与武松、刘唐等将,连夜计议,预判朝廷旨意内容,商讨应对之策。
次日清晨,朱武果然亲自引了武松、刘唐、杨雄、石秀等心腹将佐,并一队精锐军兵,护送着宇文虚中及其仪仗人马,离了虞城县,取旱路望梁山泊而来。这一路上,但见梁山控制之地,村镇渐趋安稳,田亩亦有耕作,关卡哨所,军纪严明,与先前所见一般无二。宇文虚中看在眼里,心中愈发认定,梁山绝非流寇,其治理之能,远胜朝廷许多州县。行了数日,早望见水泊浩渺,芦苇连天。换乘大船,过了金沙滩,首抵水寨。只见水寨之中,战船密布,旌旗蔽日,往来巡哨的军士,个个盔明甲亮,精神,气象森严。宇文虚中暗暗心惊:“梁山水陆兵马,竟强盛至此!朝廷若无万全准备,只怕难以撼动。”
一路行至忠义堂前。早有小喽啰飞报入内。片刻,只听堂内一声炮响,鼓乐齐鸣。大堂门开,走出两员主将。为首者,正是梁山泊现任寨主,花和尚鲁智深。但见他身穿皂布首裰,露出胸前花绣,项挂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腰系绒绦,赤着双脚,虽是和尚打扮,却自有一股凛凛神威。旁边一人,乃是玉麒麟卢俊义,盔甲鲜明,气宇轩昂。二人身后,林冲、呼延灼、关胜、秦明、索超、花荣、徐宁等一众马军、步军、水军头领,乃至张钧、石敢当、李老三、慧明和尚、闻达、唐斌、卞祥,并那饱学宿儒陈东等人,皆按次序侍立,不下百员将校,俱在堂前恭迎。这般阵仗,比之朝廷大殿,亦不遑多让。
宇文虚中见了这般声势,心头一凛,暗道:“好家伙!梁山人才济济,猛将如云,果然名不虚传!”他定了定神,上前与鲁智深、卢俊义见礼。
鲁智深打量了宇文虚中一番,也不多言,只瓮声瓮气道:“天使远来辛苦,里面请!”说罢,便转身引路。
众人簇拥着宇文虚中,进了忠义堂。只见大堂之上,正中设立香案,香烛己然点起。鲁智深与卢俊义在主位左右站定。朱武、陈东、二位军师立于阶下。其余头领,分左右两列排开,一个个目光炯炯,神情肃穆,静待宣旨。
宇文虚中取出黄绫圣旨,展开在手,清了清嗓子,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治世以德,戡乱以威。尔梁山泊鲁智深等,啸聚水泊,本干国法。然念尔等或为奸邪所迫,或有一时糊涂,尚存报国之心,能于辽寇南侵之际,发檄抗敌,此心尚可嘉悯。兹特遣翰林学士宇文虚中,亲临宣谕。朕体上天好生之德,不忍遽加诛戮。今有旨:着将京东东路、河北东路两路之地,并京东西路除应天府、兴仁府、广济军三处之外诸州军,暂委尔梁山军马代为管辖军务、征收赋税,以资尔等抗辽御侮之用。河北西路,事关京畿安危,断不可与。尔等先前所占王庆、田虎旧地,及此次南下擅取之单州、楚丘、虞城等地,须即刻归还朝廷。其所克复之原辽国南京道幽燕七州故地,朕念其来之不易,准尔等暂代管辖军务,然其地文官,须由朝廷委任派遣,尔等不得干预。尔寨主鲁智深,忠义可嘉,特授‘山东河北兵马总管’之职,秩正西品,赐紫金鱼袋,望尔好自为之,约束部众,忠心王事,共保疆圉。若尔等遵奉此旨,退兵归地,接受委任,朕即暂息征讨之念。倘或执迷不悟,负固不恭,则天兵一到,玉石俱焚,悔之晚矣!钦此!”
宇文虚中读罢圣旨,合上卷轴,目光扫向堂上众人。
一时间,忠义堂内鸦雀无声。众头领听了这旨意,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片刻之后,霹雳火秦明第一个按捺不住,踏前一步,圆睁环眼,大声喝道:“这算甚么鸟圣旨!俺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地盘,倒要还他大半!河北西路不给,京东西路还要挖去心腹三块!只给个甚么‘兵马总管’的虚衔,连个节度使都不肯封!还要派鸟官来管咱们的地盘?这哪里是招安,分明是招降!俺不服!”
“正是!”急先锋索超也叫道,“俺们弟兄拿命换来的城池,凭什么说还就还?那应天府、兴仁府、广济军都是好地方,他倒留下了!这朝廷忒也小气!忒也无信!”
赤发鬼刘唐亦嚷道:“甚么鸟‘暂委管辖’?说到底,地还是他赵官家的!哪天看俺们不顺眼,一道旨意就能收回去!靠不住!”
拼命三郎石秀冷笑道:“还要派文官来?哼,只怕来的都是些蔡京、高俅的门下走狗,到咱们地盘上作威作福,掣肘咱们行事!到时候是杀还是留?”
一时间,群情激愤,堂上嗡嗡作响,不少性急的头领己是摩拳擦掌,怒目看向宇文虚中。鲁智深眉头紧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把那禅杖捏得咯咯作响,显然也是心中不快。卢俊义面色沉静,却也微微摇头。
宇文虚中见状,心中暗叫不好,正待开口辩解几句,却见神机军师朱武上前一步,对众头领抬手虚按,朗声道:“诸位兄弟,稍安勿躁!天使远来辛苦,一路劳顿,且先请天使去后堂歇息,容我等山寨弟兄,仔细参详圣旨深意,再作计较,未为晚也。”
说罢,又转向宇文虚中,拱手笑道:“天使大人,山寨弟兄多是粗鲁武夫,骤闻圣意,一时未能体会朝廷苦心,言语冲撞,还望海涵。请天使先行移步,待我等商议妥当,必有回复。”
宇文虚中巴不得暂时离开这剑拔弩张之地,忙点头道:“如此甚好,本官静候佳音。”
朱武便命杜迁、宋万二人,好生陪着宇文虚中及其随从,去后寨安歇,茶饭伺候,不得怠慢。
待宇文虚中一行人离去,忠义堂大门“吱呀”一声关上。堂内气氛依旧紧张。
秦明抢先问道:“军师!这鸟旨意,如何能接?这般憋屈,还不如反了他娘的,打到东京去,夺了那鸟位!”
“秦明兄弟息怒!”朱武走到堂中,环视众人,脸上恢复了惯有的从容镇定,“圣旨内容,确与我等先前所求,有不小差距。然则,诸位兄弟且静下心来,听朱某分析一二。”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等初时索要西路之地,加封节度使,本就是漫天要价。朝廷如今肯将京东东路、河北东路、并京东西路大部,三路之地军权、税赋暂委我等,己是破天荒的让步。须知,这三路之地,连成一片,沃野千里,人口百万,乃是北方腹心重地。得此三路,我梁山便有了稳固的根基,进可图幽燕,退可守水泊,远非昔日只占一山一水可比。河北西路与应天三府,本就是朝廷命脉所在,他们断然不会放手,强求无益,反致决裂。”
“至于归还其余州县,”朱武看向众将,“那些地方,本就是我等攻伐王庆、田虎及此次南下临时占据,根基不稳,兵力分散。如今归还朝廷,正好收缩兵力,集中经营这三路之地,亦非坏事。”
“再说那‘兵马总管’之衔,”朱武微微一笑,“虽非节度使,却也是正西品大员,有朝廷敕封,名正言顺。日后我等行事,便有了官府名义,许多不便之处,迎刃而解。况且,圣旨上说的是‘山东河北兵马总管’,这‘河北’二字,可没明说只含河北东路!日后若有机会,说不得连那河北西路,也在‘总管’辖下,此中大有文章可做!”
他见众人神色稍缓,又道:“诸位最忧虑者,莫过于朝廷委派文官。此事,确需小心应对。然亦非全是坏处。我梁山眼下正缺治理地方之才,朝廷派来,正好为我所用。若是清廉能干之士,我等敬之、用之,助我治理地方,安抚百姓,岂不美哉?若来的是那等贪赃枉法、与我等作对的奸佞之徒,哼,”朱武眼中寒光一闪,“莫忘了,此地是我梁山天下!军权、税赋皆在我手,他一个小小文官,能掀起甚么大浪?真要不知死活,暗中处置了,报个被沿途剪径蟊贼所害,或是夜路湿滑,失足落水,朝廷远在千里之外,又能奈我何?我梁山‘替天行道’的大旗,并未放下!反贪官,除污吏,正是我等本分!日后,我等便是‘听调不听宣’!朝廷旨意,于我有利者,我等奉行;于我不利者,我等自有计较!他赵官家名为君,我等实为一方之主!”
听到此处,堂上众将,不少人己是恍然大悟,脸上怒气渐消,换上了思索之色。
朱武见火候己到,抛出最后一个关键理由,声音压低了几分:“诸位兄弟,还有一桩极大的好处,圣旨上虽未明言,却是我等接受此旨后唾手可得的!那便是——军资!”
他看向邓飞:“邓飞兄弟,你曾言及滦河船帮与高丽国有火器交易。然私下采买,终究量少价高,且风险极大。若我等有了朝廷官衔,以‘山东河北兵马总管府’的名义,向高丽国,乃至南洋诸国,采买硫磺、硝石、铜铁等军国利器,岂非名正言顺,畅通无阻?我梁山要北御强敌,火器乃是关键!有了这官府身份,我等便能源源不断获取所需物资,壮大军力!此乃长远之计,眼前些许名分土地之失,又算得了甚么?”
此言一出,堂内顿时安静下来。硫磺、硝石!火器!这对于时刻准备与辽、夏、金等强敌作战的梁山来说,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邓飞更是激动得连连点头。
军师陈东此时也上前一步,对鲁智深、卢俊义及众头领拱手道:“朱军师所言,深谋远虑,实乃老成之见。我梁山聚义,本为救民水火,替天行道。如今朝廷昏聩,外侮日亟,若能得此三路之地,以为根基,外抗强虏,内修政治,待时机成熟,再行匡扶天下,亦不失为一条正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如今有了朝廷名分,虽非尽如人意,却也能使我等行事少却许多掣肘,更能号召天下仁人义士,共襄大举。陈东以为,此旨可接。”
慧明和尚亦合十道:“阿弥陀佛!朱军师、陈先生所言甚是。忍一时之气,谋万世之基。只要能壮大实力,更好地抗击辽虏,救护百姓,些许名位委屈,又何足道哉?”
众头领听了朱武、陈东二位军师以及慧明和尚的分析,细细思量,都觉句句在理。先前的不满与愤怒,渐渐化为对未来的筹划与期待。是啊,实权在手,军权、税赋皆归自己,文官可以掌控,名分可以利用,更能借此壮大军备,这买卖,似乎并不亏!
鲁智深听罢,把那禅杖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环视众人,朗声道:“好!军师们说得有理!洒家虽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却也听明白了!只要能让俺们放开手脚打蛮子,护百姓,不受那鸟官闲气,这甚么鸟总管,俺便做了!日后那些派来的文官,若是个好的,便留着用;若敢跟洒家捣鬼,伸手捞钱,欺压百姓,俺这禅杖,可不认得他是朝廷命官!”
玉麒麟卢俊义亦点头道:“寨主说的是。便依军师之计,接了这道圣旨。日后行事,我等相机而动,务求将这三路之地,经营成我梁山铁打的基业!”
其余头领见鲁智深、卢俊义、朱武、陈东等核心人物都己定夺,亦纷纷表示赞同:“谨遵寨主、军师号令!”“便如此行事!”
当下,梁山泊忠义堂上,众头领计议己定,决定接受朝廷的“宣抚”条件。朱武脸上露出智珠在握的笑容,心中暗道:“汴京城里的君臣,只怕还在为这‘收复燕山’的虚名沾沾自喜。却不知,他们放出的,将是一头挣脱了枷锁的猛虎!”
正是:圣旨一封藏祸福,英雄聚议定乾坤。暂忍虚名谋实利,水泊龙腾待风云。
未知梁山接旨之后,将如何整顿兵马,治理地方?那名义上的“燕山府路”,又将引出何等事端?且听下回分解。
第61章 钦差再临说圣旨 军师妙算定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