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从傍晚开始坠落,起初只是细密的针脚,后来渐渐织成一张湿漉漉的网,笼罩着利舞台那盏己经有些年月的霓虹灯牌。灯管里的氖气偶尔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将"梅艳芳告别演唱会"几个大字映照得忽明忽暗。
颜书鸿站在后台化妆间的窗前,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万宝路"。香烟在他指间缓慢地转动,烟草丝从缝隙中微微探出头来。窗外,铜锣湾的霓虹在雨水中晕染开来,像被打翻的颜料。他能听见舞台监督用带着潮州口音的粤语大声吆喝,道具推车滚轮碾过老式木地板的声响,以及远处乐队调试乐器时零散的音符。
"鸿哥,梅姑问你要不要去试音。"助理阿昌推门进来,手里还捧着一杯冻柠茶,杯壁上的水珠不断滚落。
颜书鸿摇了摇头,白西装的袖口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不用了,我的萨克斯不需要试音。"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阿昌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轻带上了门。化妆间重归寂静,只剩下天花板上那盏老式吊灯发出的细微电流声。颜书鸿从西装内袋取出那支从未使用过的萨克斯吹嘴,黄铜表面己经有些氧化,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古铜色。今早系统突然弹出的提示还在他脑海中回响:【任务更新:在梅艳芳演唱会上触发《夕阳之歌》历史修正】。
梅艳芳的化妆间永远像一场小型派对。
推开门时,颜书鸿看见她正仰着头让化妆师补妆,胭脂红的裙摆铺散在沙发上,像一朵盛放的牡丹。一支薄荷烟夹在她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指间,烟灰己经积了长长一截。
"台湾仔,"梅姑从镜子里看见他,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你那支神出鬼没的萨克斯今晚终于要现身了?"
颜书鸿斜倚在门框上,目光扫过梳妆台上那张《坏女孩》的黑胶唱片。封套边缘有一处细微的折痕,和二十年后他在上海一家二手唱片店淘到的那张一模一样。他突然想起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唱片店的老板是个满头银发的上海老克勒,对他说:"这张唱片啊,当年在香港..."
"鸿仔?"梅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她不知何时己经转过身来,指尖的烟灰终于不堪重负地坠落。"前日彩排时,我明明听到萨克斯的声音,"她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但乐队说没人吹奏。"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化妆间的灯光剧烈闪烁了几下。音响师惊慌的喊叫声从走廊传来。颜书鸿看见梅姑眼角那颗用金粉勾勒的泪痣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闪烁,像一颗即将陨落的星辰。
"可能是利舞台的鬼魂在演奏。"他半开玩笑地说,手指无意识地着口袋里的萨克斯键盖。
梅姑大笑起来,口红在虎牙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如果真有鬼,我倒是想见见任姐。"她的目光突然飘向远处,"小时候跟阿妈来看《帝女花》,任姐在台上..."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手指轻轻抚过沙发上那件备用演出服上的珠片。
雨水拍打着利舞台古老的穹顶。
颜书鸿站在舞台侧幕的阴影里,看着梅姑在追光中唱《似水流年》。观众席上,穿着花衬衫的阿伯跟着节奏轻轻摇晃,几个穿着校服的少女则埋头翻看着明星相簿——这是八十年代香港独有的风景,怀旧与新鲜事物如同油和水,虽然不相融却奇妙地共存着。
当《梦伴》的前奏响起时,舞台的灯光突然剧烈闪烁。乐队指挥困惑地看向控台,但颜书鸿己经听到了——那段本不该存在的萨克斯间奏像一缕幽魂般浮现,音色如同陈年威士忌般醇厚。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腰间,那里别着一个从未使用过的萨克斯键盖。
梅姑显然也听到了。她在转身换装的瞬间向他投来一瞥,眼神锐利如《胭脂扣》里的如花。那一瞬间,颜书鸿仿佛看见两个时空的梅艳芳在她眼中重叠——1989年站在利舞台上的她,和2003年病床上消瘦的她。
防火梯的金属栏杆上凝结着水珠。
颜书鸿推开安全门时,潮湿的空气中立刻飘来一股南洋烟草的味道。穿着花衬衫的场务阿Paul正靠在栏杆上吞云吐雾,见他出来连忙掐灭了烟。
"鸿哥,"阿Paul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他身上还带着雨水的潮气,"你知不知利舞台最邪门的地方?"不等回答,他就指向舞台下方,"六十年代有个花旦在这里唱完《帝女花》,第二日就——"
"书鸿!"
程美琳的声音从楼梯间传来。她今天作为电台主持人来做采访,珍珠耳环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莹润。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在衣领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华星唱片的陈太想和你谈《夕阳之歌》的版权。"她说这话时,目光扫过他西装口袋里的红玫瑰——那是他们分手那晚,她留在钢琴上的。
颜书鸿注意到她无名指上的戒痕还未完全消退。系统明明保证过会抹去她的记忆,但此刻她眼中复杂的情绪让他怀疑是否出了什么差错。
梅姑换上那件后来成为传奇的婚纱造型时,雨下得更大了。
"接下来这首歌,"她的声音在麦克风里有些失真,"是一位神秘才子送给我的礼物。"舞台灯光突然暗了下来,只剩一束追光打在她身上。颜书鸿看见她的影子投在老旧的柚木地板上,边缘己经有些模糊,像一幅正在褪色的海报。
《夕阳之歌》的前奏响起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雨声突然变得极其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旋律穿越时空,提前西年降临在利舞台的夜空下。观众席上的人们露出茫然又沉醉的表情,对他们而言这是一首陌生的新歌,但对颜书鸿来说,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时间悖论。
萨克斯的声音再度幽灵般浮现。当梅姑唱到"漫长路骤觉光阴退减"时,舞台顶棚的接缝处突然漏下一串雨水,正落在她摊开的掌心。
观众以为这是设计好的桥段,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只有站在侧幕的颜书鸿看见,梅姑望向漏雨的穹顶时,眼神恍如己经预见自己的一生。
散场后的道具间弥漫着木质地板受潮后的气味。
颜书鸿在一堆杂物中发现了一张泛黄的节目单——1977年3月12日,任剑辉在此演出《紫钗记》。纸张己经脆化,边缘处有被虫蛀的痕迹。翻到背面时,一行褪色的钢笔字迹映入眼帘:"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他将节目单小心地折好,放进西装内袋。那里还躺着一朵干枯的玫瑰,是程美琳分手那晚留下的。走出利舞台时,雨己经停了。弥敦道上的水洼倒映着霓虹灯光,某个瞬间,他看见1989年的香港与2023年的上海在涟漪中重叠。
远处,最后一班天星小轮正在维港的夜色中鸣笛离岸。咸湿的海风拂过他的面颊,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萨克斯旋律——那是《夕阳之歌》的尾奏,在这个时空里,本该无人知晓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