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颜书鸿己站在太平山顶的缆车站外。
1985年的香港,天光初亮时总带着一层淡蓝的雾气,像是未醒透的梦。他手里攥着一沓皱巴巴的谱纸,昨夜在湾仔的酒吧里,有人点了首《不了情》,钢琴师却弹错了三个音,他听得心头一刺,整晚辗转难眠。
山顶的观景台空无一人,只有早起的清洁阿婆拿着竹扫帚,沙沙地扫着昨夜游客落下的糖纸和烟蒂。阿婆看了他一眼,用围裙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口琴。
"后生仔,写歌啊?"
颜书鸿一怔。阿婆的口琴锈迹斑斑,吹出来的音却极准,是《狮子山下》的调子。他忽然笑了,从西装内袋摸出一支钢笔,就着栏杆在谱纸上疾书。
雾里的香港一点点亮起来,中环的摩天楼群还浸在灰蓝的晨霭中,维港的海面泛着银光。阿婆的口琴声断断续续,他却在这不成调的旋律里听出了香港的呼吸——市井的、疲惫的、却又生生不息的。
钢笔尖突然顿住。
身后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他身旁三步之遥。程美琳裹着一件米色风衣,发梢还带着夜露的湿气,手里捧着一杯热奶茶。
"马监制说你天没亮就上山了。"她递过奶茶,纸杯上印着"兰芳园"三个褪色的红字,"怕你冻僵。"
颜书鸿没接,只是将谱纸推过去。最上方写着《雾港情歌》,墨迹未干。
程美琳的指尖在碰到谱纸的瞬间微微发抖。她识谱,轻轻哼出第一句,突然停住——这旋律太奇怪了,明明是情歌的骨架,却填进了口琴的沙哑、电车轨道的摩擦、茶餐厅杯碟的碰撞。
"这……不像台湾的歌。"
"像香港。"颜书鸿终于接过奶茶,杯壁的余温渗进掌心。他望向山下渐渐苏醒的城市,"像它的早晨,冷清,但总有人比你起得更早。"
阿婆的口琴声不知何时停了。雾气散开些,露出半山腰一栋旧唐楼,晾衣竿上挂着几件衬衫,被风掀起一角。
程美琳忽然从包里拿出随身听,按下录音键。
"再唱一次。"
颜书鸿摇头,指向远处海面。一艘天星小轮正缓缓驶向中环,汽笛声破雾而来,悠长如叹息。
"这才是最好的前奏。"
风掠过山顶,谱纸哗啦作响。阿婆的口琴又响起来,这次是《东方之珠》,吹错两个音,反倒显出几分笨拙的真诚。程美琳忽然笑了,从风衣口袋掏出一张烫金请柬。
"下周五,利舞台,《劲歌金曲》现场录影。"她将请柬压在谱纸上,"带着这首歌来。"
晨雾终于散尽。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颜书鸿摸到西装内袋里的红玫瑰——它不知何时又出现了,花瓣上凝着露水,像刚从夜色里摘下的。
阿婆的口琴声飘得很远,一首落到山下的城市里去。
程美琳没有立即离开。她倚在栏杆上,望着逐渐苏醒的香港。晨光给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眼角的泪痣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你总是这样吗?"她突然问,"一个人跑到没人的地方写歌。"
颜书鸿将钢笔在指间转了一圈,笔帽上的镀金己经有些剥落。"在人多的地方,听不见城市的声音。"
"城市的声音?"
"电车轨道摩擦的节奏,茶餐厅伙计喊单的韵律,还有——"他指了指远处,"天星小轮引擎的震动频率,刚好是降E调。"
程美琳惊讶地挑了挑眉。她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形容香港。在她的世界里,这座城市是摄影棚里的聚光灯,是收视率报表上的数字,是唱片销量排行榜上的名次。
阿婆的口琴声忽然变了调,吹起一首他们都不认识的老歌。曲调悠扬中带着几分沧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
"这是什么歌?"程美琳忍不住问。
阿婆停下吹奏,用围裙擦了擦口琴。"我阿妈教我的,1940年代,香港沦陷时很多人唱。"她的目光越过他们,望向更远的地方,"那时候啊,山顶能看到日本人的军舰。"
一阵沉默。颜书鸿注意到阿婆手腕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像是很久以前的割伤。
"后生仔,"阿婆突然对他说道,"你的歌里少了点东西。"
"少了什么?"
"苦味。"阿婆用口琴轻轻敲打手心,"香港的歌,甜中要带苦,就像鸳鸯奶茶。"
程美琳轻笑出声:"阿婆,你也懂音乐?"
"我懂香港。"阿婆将口琴放回口袋,拿起扫帚继续工作,"我扫了三十年山顶,听过的故事比你们写的歌还多。"
颜书鸿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谱纸,突然撕掉了最后一页。
"你做什么?"程美琳惊呼。
"重写副歌。"他掏出另一支铅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着,"阿婆说得对,太甜了。"
程美琳看着他修改,发现他在旋律中加入了一些不和谐音,却意外地让整首歌更有层次。阿婆扫地的沙沙声成了天然的节拍器,远处传来的教堂钟声恰好落在变调的位置。
"你真是个怪人。"程美琳轻声说,"但我喜欢这首歌。"
颜书鸿没有抬头,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它还不是最好的样子。"
"怎么才算最好?"
"当它听起来不像一首歌,而像一段回忆的时候。"
程美琳怔住了。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来自台湾的陌生音乐人,似乎比她自己更了解香港。
阿婆不知何时又吹起了口琴,这次是一首欢快的小调。阳光己经完全洒满了山顶,雾气散去后的香港闪闪发光。
"我得回去了。"程美琳看了看手表,"九点还有录影。"
颜书鸿终于停下笔,将改好的谱子递给她:"现在可以了。"
程美琳接过谱纸,发现歌名被改成了《雾港晨话》。她轻声哼唱,这一次,旋律里不仅有城市的声响,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像是清晨第一缕阳光的温度,又像是天星小轮离港时拖出的长长水痕。
"周五见。"她小心地将谱纸折好放进包里,"别迟到。"
颜书鸿点点头,看着她走向缆车站。程美琳的背影在晨光中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转角处。
阿婆停下扫地的动作,走到他身边:"那个女仔不错。"
"她只是来拿歌的。"
"骗谁呢。"阿婆嗤笑一声,"我扫了三十年山顶,什么没见过。"
颜书鸿笑而不语。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递给阿婆:"谢谢你的建议。"
阿婆推开他的手:"留着吧,后生仔。下次来,带首更好的歌给我听。"
她拿起扫帚和垃圾袋,慢悠悠地往山下走去。口琴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一首他们都没听过的曲子,轻快中带着淡淡的忧伤。
颜书鸿站在栏杆边,看着脚下的香港。阳光下的维港波光粼粼,渡轮划出白色的轨迹。他忽然想起2023年的上海,想起他的咖啡馆,想起那些他还没写出来的歌。
西装内袋里的红玫瑰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支。他取出来,轻轻放在栏杆上。晨风吹过,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像是谁的眼泪。
远处的太平山缆车正缓缓上行,载着新一批的游客来到山顶。而他己经开始构思下一首歌——一首关于记忆、关于时间、关于两座城市之间无形纽带的歌。
阿婆的口琴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晨风里。但那些音符,己经永远地留在了他的旋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