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夜焚玄帐
商营的哨兵梦见母亲的烙饼时,喉间突然涌上芦苇的苦腥。他低头看见半截苇杆插在气管,鲜血顺着苇叶滴在沙地上,竟在月光下洇出“夏”字的雏形——那是母亲教他写的第一个字,此刻笔画间爬满蚂蚁,如同当年斟鄩城破时,爬满宫墙的火蚁。
妘婳的短刀割开牛皮绳的瞬间,松脂混着胡杨木香炸开。她看见粮仓木柱上的楔形文字在火光中扭曲,那是三年前被俘的陶匠阿叔刻的,每个字都藏着《连山易》的卦象:“坎”为水,“离”为火,此刻水火在火舌中交融,竟拼出“不屈”的合文。火焰轰然升腾时,梁上的粟米如金色的雨落下,砸在商军的铠甲上,发出丧钟般的鸣响。
阿桑的链锤砸向箭篓,鹅卵石与青铜箭簇碰撞,溅出的火星点燃了堆在角落的弓弦——那是用夏族少女的发丝混着牛筋制成的,此刻燃烧时竟发出低吟,像极了她们在陶窑前唱的夯歌。阿禾的骨刀在月光下划出弧线,割开士兵喉咙时,刀身的云雷纹被血浸透,忽然完整了——原来她刚才在混战中,用敌人的血补全了未刻完的纹路。
商使的大帐在火海中摇晃,青铜灯台上的玄鸟展翅欲飞,却被妘婳一剑斩断鸟首。“你父亲的头,”商使的声音带着颤音,“挂在玄鸟旗下时,眼睛还在盯着居延的方向。”他腰间的虎符正是当年斩下淳维头颅的信物,符文在火光中泛着妖异的红,像极了父亲颈间喷涌的血。妘婳忽然想起父亲教她的“蝉蜕三式”:第一式破甲,第二式断筋,第三式——“刺喉要顺着血脉,像割开陶罐的釉彩,让敌人的血,成为陶土的养料。”
虎符落地的声响混着人头滚地的闷响。妘婳捡起虎符时,符文突然烫如烙铁,她看见符面上的玄鸟纹正在崩裂,露出底下的夏蝉纹——那是被商军磨灭的族徽,此刻在火光中重生。帐外的哭喊撕裂夜色,她冲出去时,妪姜倒在箭雨中,胸前的月相铜铃己碎成七片,手里攥着半片龟甲,“胜”字的最后一笔是用自己的血画的,笔尖还停在“月”字旁,像一弯即将圆满的月牙。
黎明前的黑暗里,商营化作巨大的火盆,火星溅向居延城头,如同当年斟鄩宫墙的余烬。妘婳望着手中的虎符,突然发现符背刻着小字:“夏历七月,玄鸟归巢”——那是商军计划屠城的日期,却在今夜,被夏族女子的火,烧成了灰烬。
第西节 危云压城
破晓时分的瞭望塔焦黑如炭,姒鲧望着商军撤退的烟尘,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商军的旗帜像移动的火山,却烧不尽沙漠里的芨芨草。”十九具女尸被抬回城时,最小的阿禾胸前别着断箭,箭杆上的陶纹己被血填满,那是她生前未完成的云雷纹,此刻竟成了她的墓志铭。
议事厅内,妪姜的尸体覆盖着新织的夏布,布面十二道云雷纹用她的血绣成,每道纹路都缠着红柳细枝,像极了她生前系在少女们辫梢的模样。姒獯递来的羊皮战书滴着血,“屠城”二字的笔画间,嵌着商军的箭镞碎片,阳光穿过箭镞,在地面投出“灭”字阴影,却被妪姜尸身旁的火塘光焰吞噬。
老祭师的龟甲裂纹如居延河的支流,每条缝里都填着金粉:“荧惑守心之日,正是凤凰涅槃之时。”他指向窗外,百姓们正在收集女尸身上的红柳细枝,插在城头的每个垛口,远远望去,如同给城墙戴上了燃烧的王冠。男人们用骆驼血混合黏土修补缺口,每捧黏土都混着碎陶片,那是居延人世代烧制的陶器,此刻碎在墙里,却让城墙有了心跳般的纹路。
“把所有能燃烧的东西搬到城头。”姒鲧抚摸玉琮,神人兽面纹的眼睛在火光中睁开,“胡杨木要堆成玄鸟的形状,陶罐里装满松脂,让商军知道——”他望向北山溶洞方向,老弱妇孺正沿着秘密通道转移,火把连成蜿蜒的光带,像极了昆仑山上的星河,“夏人的火,不是商军的篝火,是能烧毁旧世界的熔炉。”
暮色西合时,居延城头的火把次第亮起,三百支红柳火把插在垛口,火光映着女墙的云雷纹,整座城池如同燃烧的玉琮。妘婳站在妪姜牺牲的地方,辫梢的红柳枝己被火烤焦,却仍倔强地指向东方。忽然,城下传来低沉的歌声,是妪姜教的祈雨谣,此刻却填上了新词:“滔滔弱水,巍巍祁连,夏之子孙,不死不迁——”
歌声乘着夜风,掠过商军的营火,掠过居延海的芦苇,掠过每座坟头的红柳。妘婳听见身后传来陶轮转动的声响,回头看见幸存的陶女们正在城头制陶,用商军的骨灰作釉料,在陶罐上刻下新的图腾:玄鸟的翅膀下藏着夏蝉,蝉蜕里裹着狼首,共同守着中间的火塘——那是居延的火种,是夏人西迁时,从斟鄩废墟里抢出的,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当第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姒鲧将玉琮埋进城头的烽火台,琮身的神人面向西方,那里是昆仑的方向,是大夏即将崛起的地方。他知道,七日之后的战斗,或许会让居延化为焦土,但只要玉琮在,只要火种在,只要歌声在,夏人的抗争,就会像居延海的水,枯竭之后,还会在沙漠深处,重新汇聚成湖。
夜风带来远处的狼嚎,那是獯鬻族的援军正在赶来。妘婳摸着虎符上新生的蝉纹,忽然明白,这场抗争从来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当少女们用鲜血点燃第一把火,当老巫祝用生命刻完最后一个“胜”字,当整个居延城在火光中化作凤凰,一个比商族更坚韧的文明,正在灰烬中,长出新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