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纶邑残卷
正午的阳光像把鎏金的凿子,将玉门关的石拱切成两半。姒启踩着被晒得发烫的沙砾走进岩洞,石壁上的蝌蚪文在光影交界处若隐若现,像被岁月腌制的鱼群,凝固在青色岩脉里。刻痕间嵌着的蚌壳碎片泛着珍珠母贝的虹光,每一片都磨成月牙状,显然是用骨刀精心镶嵌——那是东夷部落古老的记事方式,与夏族息壤纹的首线条形成奇妙呼应。
"启哥!商队的驼铃声碾着沙粒过来了!"长益的皮靴踢起细沙,腰间玄鸟玉佩与剑柄碰撞出清越的响,"车辕上绑着有虞氏的鱼纹陶片,釉色比安邑老窑的还亮。"
二十七道身影从沙丘后浮现,骆驼背的粟米袋渗着金黄的颗粒,在沙地上画出蜿蜒的轨迹。子墨推着车辕的手青筋凸起,车轴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像是在复述玉门关外的风言风语。他胸前的羊皮袋随着步伐晃动,里面装的不是水,而是从商族故地带的黄河泥沙——那是司水官世代相传的"地脉之根"。
陶片上的鱼纹在姒启掌心硌出浅痕,鱼眼处的钻痕还带着新鲜的土腥气。他忽然想起《夏书》竹简的边角,也有这样细密的刻痕,是父亲治水时用来记录水位的。"合水祭需要七方水土。"他望向祁连山皑皑雪顶,那里的融水正顺着岩缝滴落,在沙地上砸出小小的麻点,"去取玉门关的雪、祁连的冰、商队的河水,还有..."他指尖划过陶片鱼嘴,"有虞氏故地的井水。"
黄昏的祭台用七层沙砾堆砌,最底层埋着子墨带来的黄河泥,中层嵌着岩洞里的蚌壳,顶层铺着夏族息壤。当七罐水倒入青铜匜时,玄鸟旗残片突然舒展,褪色的羽纹在水面投下阴影,竟与石壁蝌蚪文的地脉图严丝合缝。商族少年们屏住呼吸,看着不同颜色的水纹在匜中旋转,像极了他们家乡星空下的涡河。
"少康在纶邑掘井时,"姒启的耒耜轻点祭台,木柄的年轮与匜底的禹贡九州纹重合,"每口井都要接三捧不同的水——有虞氏的甜、夏族的咸、东夷的涩。"他望向子墨掌心的断指,那里正渗出细汗,在夕阳下闪着珍珠般的光,"商族司水官可记得,禹王导河时留下的'通脉十二法'?"
子墨抖开羊皮卷的手有些发颤,卷角的盐霜簌簌掉落,露出下面用朱砂重描的禹王治水图。图上的黄河像条腾飞的玄鸟,爪子正踩着商族故地的"通济渠"。"伊尹大人说,这图是当年在有莘氏洗鼎时,从夏朝老臣临终前的指甲缝里拓下来的。"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断指处的旧疤碰到卷边的朱砂,竟晕染出小小的水波纹。
苍离祭司的青铜铃不知何时不再作响,他盯着羊皮卷上的夏族徽记,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三十年前在安邑废墟,我曾在井台发现半片商族陶片,上面刻着...刻着和这图一样的导水纹..."他忽然跪地,额头触到祭台的息壤,"原来商族从未忘记自己是夏羽。"
姒启扶起苍离时,发现他鬓角的白发里嵌着粒蚌壳碎片,像颗迟开的星子。耒耜插入祭台的瞬间,地底传来沉闷的回响,如同沉睡的地脉翻了个身。沙面先是泛起细密的水珠,接着涌出碗口粗的清泉,水珠在阳光里折射出七彩光晕,恰好罩住商族少年们仰起的脸庞。
"甜的!"少年捧着泉水的手在发抖,水珠顺着腕间的玄鸟刺青滑落,"比商丘的井水多了股...麦穗的香。"子墨用断指沾了沾泉水,点在羊皮卷的禹王像眉间,朱砂遇水晕开,竟让画像的眼睛有了流动的光——那是当年大禹治水时,在涂山见过的、千万双捧水的眼睛。
第西节:星陨西行
三日后的黎明浸在青灰色的雾里,驼队的铜铃声惊醒了岩洞里的沙燕。姒启望着商族匠人修补的玄鸟旗,新织的锦缎在旗角绣着双翅交叠的图案:夏族的水纹作骨,商族的玄鸟为羽,尾羽处还缀着子墨从家乡带来的黄河沙粒,在晨露中闪着细碎的光。
"荧惑暗了。"长益的指尖掠过石拱上的星图刻痕,那颗曾经血红的星子,此刻只剩淡淡橘色,像块被河水泡软的朱砂,"苍离祭司说,昨夜龟甲的灼纹自己变了,'众'字中间多了条河。"
商族队伍最前方,子墨牵着头驼的缰绳,驼鞍上放着拓印的石壁蝌蚪文,牛皮绳上系着从祭台取的息壤包。他每走几步就会回头,看一眼插在玉门关的耒耜——那是姒启留给后来者的路标,木柄上的手泽己被风沙磨出包浆,却比任何青铜徽记都更耀眼。
埋玉璜的时刻选在辰时,阳光刚好越过关楼,在沙地上投出十字形的光影。姒启将玉璜放入浅坑,裂痕正对着西方的少康泽方向,突然发现裂痕边缘的息壤纹,竟与自己掌心的生命线重合。"等夏族子孙的耒耜触到地脉,"他对围拢的孩子们说,"这玉璜会像母亲的补旗针一样,缝起断裂的河川。"
子墨递来的新刻甲骨泛着温润的光,"合"字的笔画里,耒耜的木柄穿过玄鸟的翅尖,形成个稳稳的支撑。"伊尹大人临终前在竹简上写,"他摸着甲骨的刻痕,那里还留着新鲜的刀感,"当年少康在纶邑,靠的不是五百甲士,是五百个愿意把不同的水倒进同一口井的人。"
姒离抱着羽毛盒走到队伍中央,盒盖上的蝌蚪文吸饱了晨露,像游动的小鱼。她取出母亲的白羽,尾羽的水纹在抛起的瞬间舒展,竟与沙地上新形成的溪流走向完全一致——那溪流正从玉门关的祭台出发,蜿蜒着向少康泽延伸,每一朵浪花都闪着息壤的微光。
夕阳沉入沙海时,整个队伍的影子被拉成长长的苇叶,商族的驼铃与夏族的铜钲奏出奇异的和鸣。姒启望着前方,绿洲的轮廓己在蜃气中浮现,那里的沙枣树枝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复述千年前少康的誓言。荧惑星彻底隐没的时刻,心宿二恰好升起,清辉洒在玄鸟旗的双翅上,让新绣的黄河沙粒亮如星辰——那不是灾星的陨落,而是千万颗人心的升辉。
商族少年忽然指着旗角惊呼:"看!玄鸟在喝水!"只见旗面的水纹与羽纹在晚风中起伏,竟形成玄鸟低头啄饮的姿态,喙尖所指之处,正是队伍脚下逐渐的沙地。子墨老泪纵横,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天命——当不同的掌纹在耒耜上磨出相同的茧,当不同的河水在同一口井里映出同一片星空,任何灾星都不过是过眼的流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