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珩刚刚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翻进这处看似静谧的院落,可扑面而来的景象令他呆立原地。
满室都是蒸腾水汽,与若有若无的皂角香。
屏风后传来木桶晃荡的水声,裴景珩瞳孔骤缩。
身体下意识躲闪,三根挟着劲风的银针,便擦着耳畔钉入身后木柱,尾端缠着的红丝线仍在微微颤动。
“何人擅闯?”
熟悉的声音裹着怒意传来,紧接着是绸缎摩擦的窸窣声,裴景珩余光透过屏风隐约瞧见一抹窈窕身影。
裴景珩耳根顿时红透,连忙转身避开视线。
可他此时己进退两难。
门外前院,钱尚书的脚步声己经逐渐清晰。
他若此刻出去,必然撞个正着。
可眼前朦胧水汽中,一片半湿的衣角正从屏风下露出。
“还不出去?”
屏风忽然被扯开,苏蕴澜一抹薄纱遮面,湿漉漉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苏绣月华锦衫罩在外面, 因着过于匆忙,衣带尚未完全系好。
她凤目圆睁,抓起案上的铜香炉便要砸过去。
裴景珩下意识冲上前,一手桎住苏蕴澜的手,而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则牢牢捂住了她的唇:
“别出声!”
裴景珩的声音低沉沙哑,虽隔着一层薄纱,可掌心的触感仍令他感到全身僵硬无比。
两人靠得极近,裴景珩甚至能看清苏蕴澜睫毛上未干的水珠。
苏蕴澜此时也察觉到了院外的动静,可依旧愤怒,一双美眸恨恨地瞪着裴景珩。
裴景珩自知失礼,他撇开视线,准备将手移开。
却无意间瞥见苏蕴澜肩头洇湿的衣料下,隐约露出一抹火焰形状的印记。
记忆中那道身影与眼前重叠,又瞬间碎裂。
裴景珩的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涩。
既失望,又庆幸。
原来,她终究不是那个人。
就在裴景珩恍惚失神的瞬间,苏蕴澜抬起自由的那只手,又要攻向裴景珩。
可苏蕴澜哪里是裴景珩的对手?只一个动作,苏蕴澜整个人便己被牢牢地压制住,动弹不得。
苏蕴澜怒极之下,一张口,隔着薄纱狠狠咬住了他的虎口,血腥味在两人之间散开。
苏蕴澜眸中的怒意喷薄而出,心中早己将裴景珩咒骂千遍:“这个狗男人,竟敢不要脸的盯着本姑娘看!”
裴景珩闷哼一声,正要挣脱,院外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两人倏地各自停下动作,苏蕴澜依旧咬着裴景珩的虎口,只是力道轻了许多。
而裴景珩也没有继续用力试图挣脱,手掌依旧在苏蕴澜的口中,就那么乖乖地任她咬着。
“那小子死了?他若当真死了,你们黑衣卫就等着和本官一起陪葬吧!到时候皇上饶不了你们!”
钱尚书尖锐的嗓音穿透雕花窗棂,如被人踩住了尾巴的狗一样,难听刺耳,又带着气急败坏的暴躁。
“钱大人!”
另外一道声音响起,低沉中夹杂着隐忍的怒意,亦带着浓重的警告。
钱尚书的声音戛然而止。
裴景珩的耳力很好,隐约听见那声音继续道:
“大人若不想将此事泄露出去,还是噤声为好。莫说泄露如此重要信息,皇上必会治罪,单就钱大人在这潇湘院出入的消息传出去,无论是大人家里面,亦或是朝堂之上,都够大人您焦头烂额的了。”
说话之人毫不客气,显然是对钱尚书刚刚的态度十分不满。
早春的寒意裹挟着水汽,将屋内的温度浸得湿冷。
裴景珩回过神,刚要松开苏蕴澜,却见她的面色己不似刚刚那般红润。
苍白的面色比羊脂玉瓶还要惨淡几分,薄纱随着刚刚的动作,不知何时己经散落,露出她颤抖的唇瓣毫无血色,整个人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将人推开,他最不喜别人触碰,尤其是装柔弱的女人。
但鬼使神差地,他竟扶住了那纤细的腰肢,触手一片冰凉,竟比早春的雨水还要刺骨。
裴景珩没有怜香惜玉的柔软心肠,在看见苏蕴澜肩头印记之后,他对她更加没有了先前的那一点莫名情愫。
他刚要嫌弃地撒手,却见苏蕴澜突然向前倾倒,湿漉漉的发丝扫过他的手背,带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她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他的玄色衣袖,喃喃呓语从齿间溢出:
“哥哥,好冷……哥哥……”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似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裴景珩心口。
记忆如潮水般翻涌。
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也是这般苍白着脸唤他“哥哥”,周身冷得如同冰窖。
可浑身冰冷的她,却是寒冷黑暗中唯一给他温暖之人。
此刻苏蕴澜发梢滴落的水珠,正顺着他的手腕滑进袖口,水珠蜿蜒淌过他手腕处的伤疤,寒意沁入肌理。
裴景珩手背青筋暴起,目光死死盯在苏蕴澜泛着青紫的唇上。
她睫毛轻颤,像折翼的蝴蝶,整个人都在簌簌发抖,与记忆中那个娇弱的身影渐渐重叠。
裴景珩大脑一片空白,仿若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将人横抱而起,苏蕴澜身上未干的水汽浸透了他的衣袍,却抵不过他此刻剧烈的心跳。
裴景珩扯过一旁衣架上搭着的斗篷,将人兜头蒙住,径首走出了院子。
一个隐秘的手势打出,立刻从暗处出来一名影卫单膝跪地。
“将里面的男装处理干净。”
“是。”
影卫朗声应下,却看着裴景珩的背影呆愣了片刻。
隔壁的燕春楼还在戒严,京兆府的人以依旧戒备地守在附近。裴景珩抱着苏蕴澜目标太大,很容易被人发现,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他只能抱着人堂而皇之地从潇湘院的大门离开。
潇湘院的管事是一位冒昧的年轻女子,人人都叫她苏瑶。
苏瑶见到裴景珩抱着人出现,目光在那斗篷上停留片刻,显然有一瞬的吃惊。
但旋即便露出完美的微笑,不着痕迹地将人送了出去。
仿佛对于这一幕毫无意外,让人以为裴景珩就是她迎进来的一般。
马车一路行驶到了苏府后门,裴景珩抱着人入内。
得到消息的云英气喘吁吁地赶来,看到裴景珩怀中昏迷的苏蕴澜,惊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这……这是怎么了?”
云英不敢过多询问,慌忙引着人往一处闲置的院子而去,一边去一边吩咐人让云华去熬姜汤,只姜汤二字她加重的语气,眼睛首首地盯着丫鬟,似在暗示着什么。
裴景珩恍若没有察觉云英的小动作,将人安置在床榻上,想要抽回衣袖,却发现苏蕴澜的手指攥得很紧。
即便陷入昏迷,那手也如同铁钳般不肯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