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西合,如一张大网将京城笼罩,雕饰华美的街灯渐次亮起。
苏府却依旧只点着几盏昏黄灯笼,在廊下投下寥寥光影。
静澜居小书房内,苏蕴澜执狼毫的手悬在半空,笔尖凝着的墨珠 “啪嗒” 落在宣纸上,洇开一片深色云翳。
案头堆满写满蝇头小楷的笺纸,字里行间俱是 “镇北侯”“铁矿”“私兵” 等字眼,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
云英与云华垂手侍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自五日前京城传来怡亲王涉案的消息,小姐便将自己锁在书房,每日入睡不足两个时辰。
桌上那幅泛黄的舆图和刻着繁复暗纹的锄柄,总在深夜被反复。
墨旸己被召唤回京,与暮影两人不停往来书房,苏蕴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憔悴。
此刻见她搁笔揉额,云华忙蹑足去小厨房熬煮白粥,云英则悄悄添了块龙涎香,看那青烟袅袅升起,才敢开口劝:“小姐,您瞧这灯油都添了三回了,多少合眼歇会儿……”
“裴景珩可从宫里出来了?”
苏蕴澜忽然开口,指尖仍按着太阳穴,声音沙哑得像是含了把细沙。
云英忙回道:“自打那日早朝,便没见他出过宫门。”
话音未落,忽听 “吱呀” 一声,雕花木门被劲风推开,一道玄色身影裹挟着夜色闯入,俊朗的面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云英一个箭步挡在苏蕴澜身前,待看清来人面容,到了嘴边的斥骂却咽了回去 —— 竟是刚念叨的裴景珩。
“出去。”
他周身还带着夜露寒气,眼神扫过案头纸张时,苏蕴澜己迅速将笺纸拢进袖中。
苏蕴澜都被气笑了,此人愈发无礼,现在擅闯她的书房,还命令起她的婢女来了?
只不过,苏蕴澜无心与他斗嘴,只对云英道:
“你先出去吧,在外面守好门,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云英虽不放心,但还是听从苏蕴澜的命令,退了出去。
书房门被再次关上,裴景珩率先开口:
“怡亲王府牵涉先太子与镇北侯一案,此事你莫要插手。”
裴景珩跨步近前,靴底碾过地砖发出轻响。
苏蕴澜后退半步,撞在博古架上,玉瓶里的雪柳簌簌掉落几枝。
他目光掠过她泛青的眼底,喉结微动,却仍是冷声道:“赵祈安和账册,我自会处置。你只需待在府中,休要轻举妄动。”
苏蕴澜默然,面对裴景珩,她不敢随意开口,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裴景珩,想要从他幽深的眸子里,看到些许端倪。
西目相对间,她竟从那惯常冷硬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 怜惜?
苏蕴澜心跳漏了一拍,只觉得自己是几日未能好好歇息,疯魔了。
“你为何确定我会插手怡亲王府的事?我只不过一介民女,何来本事敢于朝堂之事?”
苏蕴澜撇开视线,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裴景珩幽深地眸子牢牢地锁在苏蕴澜脸颊,眸底深藏着一抹叹息。
苏蕴澜没有等到裴景珩的回答,索性开口询问:
“你为何帮我?”
苏蕴澜仰头看他,烛火在睫毛上投下细碎阴影,“黑衣卫遍寻这些证物,你大可以将我送交皇上,为何……”
话音未落,忽觉一阵眩晕,眼前骤然发黑。
裴景珩伸手欲扶,却在触到她单薄肩膀时猛地收回,指尖攥成拳,声音却软了几分:
“这些事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答案,你只要知道,我不是你的敌人,我不会将你推向深渊。”
苏蕴澜只觉头部刺痛迅速袭来,不自觉紧皱了眉头,面色愈发苍白。
裴景珩瞥了眼漏出微光的窗纸,忽的转身:
“有些事不能过于急切,莫要你身边的人白白犯险。你只需信我 ——”
苏蕴澜跌坐在圈椅里,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只觉头痛欲裂。
理智告诉她该防着这个手握重权的 “裴阎王”,但内心深处,又不受控制地听从了裴景珩的劝告。
苏蕴澜终究是病倒了。
她蜷缩在锦被里,冷汗浸透中衣,梦中又回到那年火海:浓烟里传来熟悉的冷笑,有人捏着她的下巴唤 “皇侄女”,血色顺着指尖滴在她绣着并蒂莲的裙裾上……
朦胧间,忽闻外间传来争吵声,云蕊的大嗓门格外清亮:
“贺雨薇实在下作得很!这次又寻了个家中只有寡母的穷酸进士前来说媒婆,这等人怎配得我家小姐?”
“小点声!” 云英的呵斥里带着几分无奈,“小姐才退了热,若被吵醒又要头疼了。这些事咱们先替小姐挡着,贺雨薇毕竟是尚书家的千金,究竟要如何做,还得由小姐定夺。”
苏蕴澜强撑着坐起,唤了两声她们的名字。
云蕊慌忙放下手里的木盆,奔进屋去,却想起自己刚泼了媒婆一身泔水,忙止住脚步,皱着鼻子闻了闻自己的衣裳,躲到云英身后。
“小姐您醒了,奴婢身上太脏了,奴婢去换身衣裳再过来照顾小姐。”
看着小丫鬟手足无措的模样,苏蕴澜不禁轻笑,却牵扯得太阳穴突突作痛。
梦里的一切似乎并那么不真实。
“贺雨薇又不消停了?”
她接过云英递来的蜜渍梅子,指尖着青瓷碗沿。
云英轻声答道:“可不是!这次找的媒婆竟说,那书生虽家贫,却写得一手好字,与小姐‘才貌相当’!”
苏蕴澜闻言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贺雨薇这是铁了心要趁她“身世不清”,拿这些媒婆来恶心她,顺势给世人灌输她低贱不堪的形象,好断了裴景珩的念头?
“当真是可笑至极。”
苏蕴澜将蜜渍梅子搁在青瓷碟中,指尖着碗沿的缠枝纹,口中苦涩渐散。
她掀开锦被欲起身,云英己快手取来湖蓝缂丝披肩,轻轻搭在她肩头。
“小姐仔细受风。”
云英替她系好披肩系带,目光落在她眼下的青黑上,眼底掠过一丝心疼。
苏蕴澜扶着雕花床柱站稳,忽的轻笑一声,吩咐道:
“去将那媒婆扣在偏院,再去北街赌坊寻个烂赌鬼,连人带状纸送去兵部尚书府。”
云英领命欲行,走到门槛处却忽然回头,指尖绞着帕子轻笑:
“小姐,奴婢觉着,不如将那媒婆丢去武定侯府门前?也好叫那人瞧瞧,尚书府千金是如何‘热心’撮合姻缘、与那市井媒婆关系匪浅的。”
苏蕴澜动作一顿,想起前日自己与云英说的气话,指尖不自觉攥紧了披肩流苏。
可眼下,裴景珩忙于怡亲王府一案,怕是没工夫处理这些琐事。
苏蕴澜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不必。”
她转身走向妆台,镜中倒映出苍白却坚定的面容,“贺雨薇不过是跳梁小丑,何须劳烦裴将军?这次且饶他一回,若再给本姑娘惹来麻烦……”
苏蕴澜没有继续往下说,她己拿起螺子黛细细描眉,笔尖在眉峰处轻轻一挑,竟有几分凌厉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