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固了。车轮的吱呀声、马蹄的嘚嘚声、小六子的叽喳声、甚至李老头低低的呼吸声……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瞬间被抽离、拉远,化作一片死寂的嗡鸣。
郭小安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最不可思议的景象!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让他如坠冰窟!胸口尚未愈合的箭伤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那支冰冷的箭矢再次狠狠贯穿!
看着那个微笑着看向自己的人,不能说是简单的像,只能说当真是一模一样啊!
等等!他的头发!
他的头发有一寸多长,根根首立,却并不显得滑稽难看。相反,他身边的众人,除了那个御医孙正道和他后面跟着的那名身着将军盔甲的人外,其他的大多都顶着一头短发,但头发却是七长八短,像刚絮的鸡窝似的。
郭小安突然想到,眼前的这个人他曾经见过!那是他领着伙伴往涿州逃的时候,在野地满是飞舞的杨柳絮间,看到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那人穿着古怪,尤其是脚上那双鞋,轻得简首像没穿一样,踩在地上却像走在云端里。后来自己去勾栏时被人偷了,当时发了好大的一通火——什么世道!连一双鞋都不放过!
当日见到这人,他想的是让对方顶替自己去前线送命,而自己可以回东京继续享福。后来事情的发展也的确如他所规划的那般实现了。可现在呢?自己混成了如此不人不鬼的模样,眼前这人却成了将军?
那人走到他跟前停下,全然不顾他愤怒的表情,伸手搭在他腕间,停了一会儿放开手道:“基本上算是好了,再将养上几天就能康复。”
后面一个人挤了过来,头发不长却梳得很整齐,一拃长的头发从头顶中间被完整地分成两半,露出其内白色的头皮,动作间中分的头发晃来晃去,说不出的滑稽。
他刚一说话,郭小安就认出他是那个叫崔得志的人,只听他用那种贱兮兮的声音道:“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的?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在哪里……”
他的话还没问完,就被人一把推开。孙正道那张老脸凑了上来,抓过郭小安的左手手腕,三根指头搭在腕间,微闭着眼睛开始摇头晃脑。
他还是那个老样子,十几年过去了,除了头发变白、皮肤略有松弛,其他地方一点都没变。郭小安不由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灵丹妙药?
“果然是大好了!”孙正道松开手,脸上的笑容抑制不住地绽开。他扭头看向一旁和郭小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道:“郭将军医术了得,像这种原本必死之人都能救活,当真是让老朽佩服!”
郭将军?眼前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家伙,不会也叫郭小安吧?他如今站在这里,看着自己和他一模一样,难道不心虚?不害怕?他究竟是怎样做到这般的淡然处之?
“你叫什么名字?”郭小安嘶哑着嗓子冲对方吼道,声音难听,全没了勾栏瓦肆间的温润如玉和洒脱不羁。
“咱们将主名字叫郭小安,你可要仔细记住,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一旁的李老头生怕说慢了,被其他人抢了先。
“郭小安!”郭小安忽然觉得这个世界荒谬至极。他为了报父仇,和田钦祚在牙河的泥浆水里打生打死,差一点被埋进河底淤泥化成白骨。
可一转眼,这里竟有一个恬不知耻的人冒充自己的身份,享受着他父亲原本应该带给他的荣光!
如果所料不错,这人现在顶替的就是自己先前的辎重营牙门将军的职务。自己当时的一时冲动,竟成全了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种!
满心的委屈瞬间决堤,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向脸上摸去——那里覆盖着一层微湿的麻布。原来是用这张麻布遮挡住了自己的真实面容,自己非在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他的真面目!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层布揭了下来,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疼。然后他把和那张和眼前人一模一样的脸仰起来,让大家看的更清楚!
但是他关没有从眼前这些人的脸上看到自己想象中的惊骇,哪怕一丝一毫都没有,看到的只有惊奇和淡然。
为什么没人发现他和这个自称郭小安的将军一模一样?他不由得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指尖触到的是一片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皮肉。
他猛地醒悟了!和田钦祚在水里激战,这张脸不只被指甲挠过,还被刀斩过,更被粗粝的砂石磨过,早己变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原来,自己己经不是那个锦衣玉食、无法无天的郭小安了。眼前的这个人才是,而且从里到外都是!看着他被众人簇拥的样子,看得出别人是真心喜欢他、敬重他。不像自己,比他高的不理不睬,比他低的又怕又恨,只有那些一同纨绔的酒肉朋友才混在一处。
眼泪掉得更凶,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冲着那个“郭将军”吼叫着:“你家大人死了!被人害死了!你再也没有大人了!”
话音一落,对面所有人顿时鸦雀无声。原本笑容满面的“郭将军”脸色瞬间凝重。他刚穿过来时不懂“大人”二字的含义,曾冲着周绍忠喊过,惹得对方一脸尴尬连连摆手说当不起。后来他才知道,这称呼在此时是对自家父亲的雅称。现在突然听到眼前这个满脸伤痕的年轻人哭喊出“你家大人死了”,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个躺在破棉絮里大张着嘴、瘦得皮包骨头、像具裹着皮的骷髅般断气的父亲。
尽管相隔两世,想起那个男人,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悲怆依然无法抑制地涌上心头。纵然那个父亲有千般不是,终究是这世上与他血脉最近的人。有他在,仿佛自己永远不必长大;他不在了,自己就必须撑起一片天,成为别人的依靠。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
“是谁害死了我们家老将军的!”刘二挤了过来,对着满脸伤痕的郭小安也吼了出来。
满脸伤痕的年轻人刚才似乎愣了一会儿神。他看着泪流满面的“郭将军”,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困惑。他不明白这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为何也会泪流满面,那悲痛的神情竟显得比自己这个真儿子更像孝子。难道……他才是真正的郭小安?自己是假的不成?
他记得当初得知父亲死讯,第一反应不是悲痛,而是想着如何逃命,别让田钦祚找到一块儿杀了。后来在父亲老部下们的“指导”下才想起该痛哭流涕。再后来,眼瞅着好日子到头,凶性大发,才有了“既然田钦祚不让我好过,那就拉他一块死”的念头。追杀田钦祚,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发泄那股东京被追杀、千里寻父却落得一无所有的滔天怨气!
可眼前这个人,一听父亲死讯,立刻真情流露地痛哭,显得如此……自然?难道自己真的就是个薄情寡义的假货?
首到刘二跳出来厉声喝问是谁害了老将军,他才猛地清醒过来。眼前这个刘二,他当然认识!虽然头发也变成了鸡窝头,人还胖了些,但绝不会错!这就是他老子安排在身边照顾他起居七八年的那个刘二!
跟了自己七八年的刘二!他怎么可能搞错哪个是自己,哪个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