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最后一次清醒是在雨夜。
监护仪的警报声暂时平息后,他忽然睁开眼睛。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现在像干涸的油井,但看到苏梦的瞬间依然亮了起来。他试图抬手,但各种管线让这个动作变成艰难的挣扎。苏梦把自己的小手塞进他掌心,感受到惊人的热度——就像妈妈临终前的手温。
"画...完成了吗?"爸爸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苏梦点点头,虽然《星空下的舞者》最后那只眼睛是她画的。爸爸的嘴角微微上扬,这个微笑让他看起来又像从前那个会变魔术的艺术家了。苏梦注意到他的牙齿上有血丝——昨晚护士说这是肝功能恶化导致的凝血障碍。
"要像妈妈一样坚强。"爸爸的手指突然收紧,力道大得惊人。苏梦看见他瞳孔里映着自己小小的倒影,还有病房顶灯刺眼的白光。"记住...你们都是星空下的..."话没说完,爸爸的视线突然越过她肩膀,聚焦在空中的某一点。他的表情瞬间鲜活起来,像是有人突然打开了舞台追光灯。
"你来了..."他呼出的气息带着金属味,嘴角却扬起苏梦几个月来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今天的裙子...和首演时一样美..."苏梦没有回头。她知道爸爸看见了什么——那个永远穿着舞裙的身影,那个存在于画布上、相册里和三人份餐具对面的幽灵。心电监护仪的波纹开始疯狂跳跃,爸爸却露出这半年来最轻松的表情。
"等等我..."他的目光追随着空气中无形的轨迹,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这次...我不会让你...独自谢幕..."最后那个词消散在呼吸机的节奏里。苏梦数到一百下心跳,爸爸的眼睛依然睁着,但里面的星光己经熄灭。她踮起脚合上那双眼睛时,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圈淡淡的痕迹——婚戒今早被护士取下,和妈妈的骨灰项链一起锁进了病房保险箱。
葬礼在五天后举行。陈律师带来一个小木盒,说是从画室保险柜找到的。苏梦打开盒子,里面是妈妈演出《睡美人》时戴的水晶发饰,和一张写满数字的纸条。陈律师解释说这是瑞士银行账户信息,足够支付她的心脏手术和大学学费。"你父亲半年前就准备好了。"陈律师擦拭眼镜时,苏梦看见他手背上有未愈的抓痕——和爸爸最后疯狂挣扎时留在医护人员手臂上的一样。
《星空下的舞者》被暂时存放在银行金库。下葬那天,苏梦带去了爸爸的调色盘和那支珊瑚色口红。当棺木缓缓降入土坑时,她把这两样东西放在棺盖上。泥土落下的闷响中,她仿佛听见爸爸在说:"看啊,梦梦,妈妈来接我了。"墓园里的樱花被风吹落,花瓣覆盖在新土上,
像极了妈妈最后一次登台时撒落的玫瑰纸屑。
远房表姑接手了监护权。这个戴金丝眼镜的女人在葬礼后立即清点了所有财产,包括妈妈留下的首饰和爸爸未售出的画作。"可怜的孩子,"她清点保险单时对陈律师说,"好在心脏问题不算太严重,应该不影响以后嫁人。"苏梦站在窗边,数着楼下经过的救护车数量——这是她和爸爸在妈妈去世后发明的游戏,数到十辆就能许一个愿。
搬离公寓那天,苏梦偷偷藏了三样东西:妈妈最后演出的票根,爸爸画满批注的《睡美人》剧本,以及冰箱上那张拍立得照片。表姑忙着联系房产中介,没注意她把这三样东西缝进了小熊玩偶的肚子里。玩偶是妈妈住院时亲手做的,肚子里原本塞着薰衣草干花,现在混合着记忆的碎片。
"先去我那儿住段时间。"表姑开车带她离开时,雨刷器在车窗上划出扇形轨迹。"下周我出差,送你去福利院暂住——别那种表情,现在有种叫'慈心之家'的高级机构。"苏梦抱紧怀里的小熊,指腹着藏在棉花里的票根边缘。表姑的香水味熏得她头晕,车载广播正播放着天气预警:"...近期有持续强降雨,请市民注意防范..."
车驶过文化宫时,巨大的《天鹅湖》演出海报在风中猎猎作响。海报右下角印着演出日期:去年今日。苏梦突然想起爸爸说过,妈妈最后一场演出后,谢幕时的掌声持续了十三分钟。她开始数秒,当数到第七百八十秒——正好十三分钟时,表姑的车拐进了火车站地下停车场。昏暗的灯光中,苏梦最后看了一眼缝在小熊肚子上的照片:爸爸在笑,妈妈在舞,而她站在他们中间,手里举着刚完成的蜡笔画,画上是三颗紧紧依偎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