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尽时,陆昭然站在山道上,望着远处隐在云中的古镇轮廓。那镇子的飞檐上挑着成串的白灯笼,风一吹,灯笼便如人眼般眨动,透出里头幽绿的烛火。姜涣着半枚铜镜,镜面裂痕中映出古镇的名字——黑水镇,却比先前所见更添三分诡谲。
山道旁歪着一块界碑,碑上“黑水镇”三字被苔藓蚀去半边,裂缝里塞着几缕缠了红绳的头发。陆昭然俯身去扯,那头发突然如活蛇般缠住她的手腕,绳头缀着的铜钱“叮当”作响,钱孔里凝着暗红的血痂。姜涣的桃木剑斩断发丝,断发落地即燃,腾起的黑烟中浮出一行字:“活人莫入,阴债当偿。”
镇口的槐树下蹲着个卖灯的老妪,竹筐里堆着纸扎的白灯笼,灯面用朱砂画着吮指的婴孩。见两人走近,她咧开缺牙的嘴:“买盏引路灯吧,照不清阳间路,却能引阴间的贵人……”话音未落,灯笼里的烛火骤然转绿,映出老妪眼底的浑浊——那瞳孔深处竟嵌着两枚铜钱,钱文正是“替命”二字。
姜涣抛出一枚铜钱打翻竹筐,灯笼滚落一地,灯面婴孩的画像突然啼哭起来。老妪尖叫着扑向散落的灯笼,枯手抓起一盏就往嘴里塞,纸糊的灯罩被她咬得咯吱作响,绿火从七窍中喷出,顷刻间将她烧成一具焦尸。焦尸的胸腔裂开,掉出半本残破的账册,页角卷边处写着:“丙辰年七月初七,收魂九百九,填黑水镇阴渠。”
顺着青石板路往镇中走,两侧宅院的门楣皆挂白幡,幡下悬着拳头大的铜铃。风过时,铃声碎如裂帛,陆昭然耳中突然灌进无数私语声——有老者的叹息、妇人的啜泣、婴孩的啼嚎,全都纠缠在铜铃的震颤里。姜涣的罗盘指针逆跳如疯,他猛地扯住她的衣袖:“铃里封着生魂,这镇子的人……早就死绝了!”
拐过街角,一座戏台突兀地立在废墟间。台柱漆色斑驳,缠着褪色的红绸,台上摆着七口棺材,棺盖皆绘北斗七星。陆昭然走近时,最中间的棺盖突然滑开,里头坐着个穿戏服的纸人,凤冠霞帔,脸颊涂着猩红的胭脂。纸人的手中攥着张泛黄的戏票,票根印着“七月半,鬼门开,黑水镇《还魂记》开锣”。
姜涣的剑尖挑起戏票,背面用血写着:“戌时三刻,替命局启,陆家女献祭。”字迹未干,一滴黑血顺着剑锋滑落,在地上溅成个扭曲的“逃”字。戏台梁上忽地垂下无数白绫,每根绫子都系着具干尸,脚尖正对陆昭然的眉心。干尸的胸腔裂开,涌出大团黑发,发丝间缠着铜镜碎片,镜中映出她前世今生的残影——穿嫁衣的祖母剪断红线、母亲被钉入棺椁、自己跪在青铜柱前……
“砰!”
戏台地板突然塌陷,两人坠入地窖。腐臭味扑面而来,地窖西壁嵌满陶瓮,瓮口封着的黄符正在渗血。陆昭然撬开一只陶瓮,里头泡着具女尸,嫁衣的金线鸳鸯缺了半边翅膀,脖颈挂着银锁,锁上刻着“昭然”二字——竟与她幼时遗失的那把一模一样!
姜涣的指尖抚过银锁,北斗纹路突然发烫:“这些尸体……全是你的替身。”他掀开另一只陶瓮,腐尸的手骨捏着半块铜镜,镜面裂痕与陆昭然手中的严丝合缝。拼接的刹那,镜中浮现周镇山的脸,焦黑的嘴唇一张一合:“北斗连珠夜,九镇替命成。陆家丫头,你逃不过这场百世债!”
地窖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一群戴鬼面的镇民围住塌陷的洞口。他们齐声诵念晦涩的咒文,手中的白灯笼绿焰暴涨,火中浮现九百九张扭曲的人脸。领头的老者抛下条麻绳,绳头拴着枚生锈的钥匙:“子时开阴渠,你自己跳,还是我们填你进去?”
陆昭然握紧铜镜,镜缘割破掌心,血滴渗入裂痕。九百九张人脸突然尖啸,绿焰化作火蛇扑向地窖。姜涣扯下道袍裹住两人,袍内绣的北斗纹路与血光相融,炸开一道金光。强光中,她看见戏台下的暗道延伸向镇东——那里立着座破庙,庙檐的铜铃正无风自动。
撞开庙门的瞬间,阴风卷着纸钱扑面而来。神龛供着尊三眼六臂的邪神像,神像掌心托着盏血灯笼,灯油泛着尸臭。灯笼的骨架竟是人骨拼接,颅骨顶端刻着“陆素娥”三字——正是祖母的名讳!
“原来她把自己炼成了灯芯……”姜涣的声音发颤。陆昭然伸手去碰灯笼,灯焰忽地蹿高,火中浮现祖母的虚影。虚影抬手抚上她的胎记,北斗纹路骤然发亮,庙墙轰然坍塌,露出后方漆黑的阴渠——渠底堆满白骨,中央竖着根青铜柱,柱身缠的红绳另一端,正系在她的手腕上。
渠水突然沸腾,无数苍白的手臂破水而出。周镇山的狂笑从深渊传来:“你以为毁得了青岚镇?黑水镇的阴渠连着十座古镇,你的命,早就是局中的棋子了!”
陆昭然扯断红绳,将铜镜碎片按入青铜柱的裂痕。镜光如利刃劈开黑暗,九百九具替身尸在强光中灰飞烟灭。晨光刺破阴云时,她跪在庙前,手中银锁“咔嗒”裂开,露出内藏的半页手札——“北斗尽,十镇倾,唯有陆家女,可断百世刑。”
远处山道上,十顶血轿隐入雾中。轿帘翻飞间,一只焦黑的手伸出,指尖捏着枚崭新的铜钱,钱文滴血般鲜红:“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