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5月11日，省第一监狱探监室。
铁网上的锈渣簌簌往下掉，钱浩的中山装领子粘着灰，父亲钱建国用火柴棍划水泥地，指甲缝里的黑渍和七号仓铁门油泥一个色，水泥地沟纹里积着陈年烟灰，像车床导轨槽里的铁屑。
“爸，腰还疼吗？”钱浩把带来的止痛片往前推，铝箔板在铁网缝里卡住，“您教我的导轨校准法，上周修轧钢机用上了。”
这叫“两参一改”，父亲的手指抖得像老车床皮带，”当年咱车间……”火柴棍“啪”地折断，露出针尖刻的“7-3”，正是七号仓第三排区位代码。他忽然抓住铁网，焊疤把掌纹烙出红印：“七号仓的通风口，是不是还堵着油棉纱？”
钱浩的钢笔尖戳破公文包：“我在委里能看报表。”文件袋里的招标书沙沙响，他想起上周夜查七号仓，238号舱位铁门挂着新锁，锁眼糊着黄油，和父亲此刻掌心的机油一个颜色。
狱警老李的胶鞋粘着白菜帮子，军用水壶晃出散装酒味，钱浩鼻腔发痒，这味儿和钢厂会计的搪瓷缸一模一样，那人总说：“高度酒擦算盘，珠子滑溜好做账。”
“钱科长查账勤快啊。”老李的登记簿边角卷得像废图纸，拇指搓纸页的力道，让钱浩想起王主任撕保密协议的样子，“七号仓的货单……”油指印在“238”的数字上洇开。
钱浩掀开铝饭盒，糖三角冒着热气：“自家蒸的，李干部尝尝。”白面沾上劳保手套破洞，他看见老李小指有道疤，和钢厂门卫老刘手上的烫伤疤像双胞胎。
“你们经贸委……”老李咬开糖馅，红糖汁滴在“1990年上海市日用工业品购货券”上，舌头舔纸的声响像砂纸打磨生铁，“查账要讲证据。”鞋尖踢窝头的角度，和那天踢开七号仓废料箱一模一样。
钱浩盯着父亲递来的草纸，微积分公式里混着咳血点，草纸边角卷着《车床维修手册》的残页，父亲总说这是他的“圣经”。钢笔水在购货券公章上晕开，把“日用”染成了“日月”。他突然想起该给妹妹买新头绳，上次那根被车间铁屑勾出毛边。
妹妹突然掰开苹果核，毛刺扎进虎口旧伤，去年修冲床被扳手砸到，父亲吼着：“手要像虎钳，眼要像游标卡尺！”此刻淤青紫胀得发亮。核缝里的绿芽挂着水珠，在阳光下反光，像HL钢材的氧化层。她忽然凑近铁网：“哥，昨夜七号仓有卡车……”
父亲猛地咳嗽，唾沫星子沾在铁网上结成盐霜，钱浩数着盐粒，和那晚数金条数目时一样专注。老李的警棍敲响铁门时，钱浩看清父亲掌纹裂口里的黑垢，和七号仓锁芯里的陈年油泥一个颜色。
“明年承包……”父亲的手穿过铁网，腕骨凸得像冲床连杆，指甲缝里嵌着铁屑，和钱浩公文包里的招标书钉一个材质。
钱浩攥紧苹果核，芽尖刺破购货券，血珠渗进“1990”的数字，他听见父亲当年修拖拉机时的咒骂：“狗日的轴承，非要德国原厂！”裤兜里的红星厂平面图被汗浸软，第三排仓库红叉旁钢笔字写着“238——舱位勿动”。字迹晕染处，现出半个王主任的指纹。
探监室铁门“咣当”关闭，钱浩数刻痕的手势，和会计点钞票时如出一辙，第西道还是新划的石灰印，第五道己经深得像机床刀痕，风卷着狱警的呵欠声飘进来，混着远处车间机床的嗡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