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西点的批发市场冻得人牙关打颤,钱浩跺着脚往手心哈气,手电筒光扫过菜贩们发青的脸。老张裹着军大衣蜷在板车上,眉毛结满白霜。
“三百斤黄豆芽,现结。”钱浩从帆布包里掏出账本,纸页冻得脆响。
老张掀起眼皮:“昨儿订的五百斤呢?”
“发霉了。”钱浩翻开“黄豆库存”页,指腹蹭过霉斑,“春分浸的豆,清明全烂了。”
“当心菜霸。”老张突然拽住他袖口,“七号仓断供钢材,那帮人正撒气呢。”
钱浩顺着老张目光望去,市场尽头两个黑影正在踹箩筐,碎冰块溅到路中间,被车轱辘碾得咯吱响。
后厨酸臭味呛得睁不开眼,钱浩掀开陶缸盖,霉豆芽结成灰绿色的网,粘液顺着缸壁往下淌。
“哥,这还能用?”小梅用火钳夹起一坨,蛆虫从霉丝里簌簌掉落。
灶台前烧火的母亲头也不抬:“你爹说过,烂豆子淘七遍,能熬救命汤。”火钳戳进煤堆,火星子溅到墙角《信息日报》堆,1989年地沟油报道烧出个焦黄的洞。
钱浩抓了把霉豆扔进铁锅:“熬成酱,当赠品。”蒸汽腾起时,锅沿反光里晃过个胖子身影,市管所的王干事正扒着窗沿,往记账本上瞅。
“王干事早啊。”钱浩故意提高嗓门,“要尝尝新酱?”胖子讪笑着缩回脑袋,皮鞋声在巷子里渐远。
“姓钱的!”菜霸一脚踹翻豆芽筐,白生生的豆芽滚了满地,“敢撬七号仓的生意?”
钱浩攥紧秤砣:“市场价三毛,我卖两毛八。”
“两毛八?”菜霸揪住他领口,指甲缝里的铁锈蹭脏了围裙,“知道七号仓的运费涨了多少?”
箩筐在扭打中倾倒,豆芽洒在结冰的地面上,小梅突然尖叫:“哥!筐底有货单!”
发潮的货单粘在筐底,编号CZ235-600519。钱浩瞳孔骤缩,这是父亲笔记本里反复出现的数字。
“这单子……哪来的?”他揪住菜霸衣领,“关你屁事!”菜霸挣开时,货单边角的霉斑蹭在钱浩虎口,形状竟像极了他藏在灶台缝里的质检报告。
煤油灯把账本上的数字晃成重影,钱浩划掉最后一笔烂账,三月的菜价又涨了。
“哥!”小梅举着油纸包冲进来,“腌菜缸底粘着这个!”
泛黄的质检报告上印着“七号仓金属粉尘检测”,日期是1989年4月15日,钱浩对着灯光细看,超标数值的折线图像极了豆芽须根。
母亲端着药罐进来:“你爹当年总说喉咙痒,以为是豆壳灰呛的。”她掀开灶上蒸笼,白汽裹着张旧胸片飘落——诊断栏写着“肺部纤维化,建议停工”。
菜霸再来时挟着冷风,牛皮纸袋往案板一摔:“浩哥,合伙倒腾议价粮指标?”
钱浩展开协议,甲方公章盖着“振华餐饮”。
“王主任牵的线。”菜霸压低声音,“七号仓的钢材……”灶膛里的火星突然爆响,钱浩把协议凑近火苗,纸张卷曲的瞬间,隐约显出“卫生达标厨房”的钢印。
“你疯啦!”菜霸扑上来抢,“这是王主任特批的……”
窗外忽然响起敲锣声,王干事扯着嗓子喊:“卫生达标厨房评比,下月验收!”
钱浩松手任火焰吞噬协议,灰烬落在质检报告上,把“金属粉尘超标”几个字烧成黑洞。
后半夜下起了冻雨,钱浩蹲在灶台前拼凑协议残片,突然摸到块硬物,半枚生锈的七号仓通行牌卡在砖缝里,背面幻刻着“1988.8.15”。
“这是物价闯关那天。”母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你爹大清早揣着粮票去排队,排到晌午只买到五斤黄豆。”
雨点砸在铁皮招牌上,叮当声像打算盘,钱浩数了数,正好十二下。他想起城隍庙那把缺珠的老算盘,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总说“做生意要会听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