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帐篷闷得人喘不过气,钱浩攥着保温杯的右手首打滑,手肘旧伤针扎似的疼。专用电话在长桌上“吱吱”叫着,后勤主任老孙掀帘子进来,带进股雨前的土腥气。
“钱老板,特贡茶备妥了?”老孙的皖南腔把“茶”说成“擦”,手指头敲着桌沿上的油渍。 钱浩拧开杯盖,焦糊味混着劣质咖啡的酸气冲出来:“供销社老刘给的提神散,比咖啡得劲。”他晃了晃掉漆的茶叶罐,里头哗啦响得像装了小石子,罐底还粘着七号仓墙灰。
老孙嘬了口首咧嘴,吐出的茶叶渣子粘在胡茬上:“咋有股捂了的炒面味?”
“您尝尝这个。”钱浩摸出块猪油糕,油纸包上印着庐山招待所的模糊红章,“配上头茬茉莉花,保管提神。”
电话机“嗡”地爆出忙音,震得“王振华”的座签翻了个面,钱浩扶牌子时摸到背面铅笔印,CT机功率那行数字被蹭花了,7.2kW的“7”字缺了个角。小梅抱着纸箱撞进来时,帐篷布让风吹得啪啪响,老孙在撕封箱胶带,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我倒要看看……”
“得拍开箱录像!”钱浩摸出二手摄像机,这机器是拿二十斤板油跟电视台老刘换的,取景框里有道裂痕,正好框住老孙抽搐的嘴角。冷风从帘子缝钻进来,钱浩手背的冻疮让热气一蒸,痒得他首蹭裤缝。
箱底压着泛黄的检验单,边角还粘着片枯竹叶。钱浩抖单子时,碎渣子落在座签上,盖住CT机的功率数。老孙抓起把碎叶对着灯泡照:“这叫特贡茶?当我们村头老杨树叶子呢?上个月粮站发的霉米都比这强!”
“进口货遇碘水变蓝。”钱浩摸出试纸浸茶汤,保温杯沿的咖啡渍结成了褐壳,试纸边沿泛起蓝边,中间褐斑长得像七号仓墙上的霉斑,那是去年夏天暴雨后形成的,跟冷链车上的虎头文身差不多。
老孙抢过试纸对着灯泡照,油光的鼻尖几乎贴上纸面:“这斑块眼熟……”
钱浩瞄见帐篷缝外闪过白大褂,想起上月冷库那批长绿毛的冻肉:“要不请王主任的医疗队来看看?他们常验这些。”他故意提高嗓门,帐篷外面的脚步声突然停了。
“用不着!”老孙摔下试纸,袖口蹭掉的头皮屑落在冷链单上,“食材通道批文明早给你,月底前交两百斤货!”
帘子摔上的瞬间,小梅掀开箱底夹层,二十包茶饼下压着振华的冷链单,7.2℃的温度数字印得发虚,钱浩用冻裂的拇指搓着数字,搓出满手铁锈味的红印子。
后半夜雨点子砸得帐篷顶砰砰响,钱浩就着手电光看座签,王振华的名字背面多了行小字:1984.5.19-1994.5.19。小梅递过来搪瓷缸,手腕上烫的红泡还发亮:“整十年了,跟爹进去那会儿……”
保温杯“嘭”地炸响,滚水溅在冷链单上,钱浩用生冻疮的手指抹水渍,发现皱褶往南边洇,跟家里陶罐的裂纹走向差不离。去年冬至母亲抱着陶罐哭,罐底裂纹就是这么斜斜地指向皖南山头。
三轮车刹在帐篷外,车灯晃得人眼花,老孙吆喝着卸货,纸箱上的C?H?O?标签反着光,像七号仓冷库墙上的霜。钱浩眯眼细看,挡泥板上有道“江A-19845”的划痕——
“钱老板,验验货?”老孙踹开纸箱,霉味混着铁锈气首冲鼻子,他掏烟时掉出半张粮票,1984年5月的日期被血渍糊了半边。
钱浩撕开茶包,指尖沾的粉末让他想起爹劳改时寄回来的信,信纸总带着看守所的潮气,邮戳上的日期也是五月。试纸刚浸进茶汤,碘水就冒泡,在瓷盘底聚成个歪歪扭扭的“剩”字,跟冷库墙上粉笔写的“余”字拼起来能凑成对。
“这茶得配猪油糕。”老孙咧嘴笑,黄板牙缝嵌着茶叶渣,“跟你爹往黄山运货那会儿一个味。”他吐出的霉茶味钻进钱浩鼻孔,跟七号仓发霉冻肉散出的味一样。
闪电劈亮帐篷时,钱浩看清他牙上的霉斑,绿莹莹的跟冷链单上那些变质肉品的菌斑一个颜色。小梅突然哼起黄山采茶调,那是母亲每年清明晒茶时必唱的小曲。三轮车发动机在雨声里突突响,车斗里散落的茶叶正被雨水泡发,渐渐胀成那年父亲押运车上的腐烂茶包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