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郊外的春夜,风里还裹着未褪尽的寒意。军校的探照灯每隔三十秒扫过一次岗哨,在晏清扬的脚边投下一道短暂的光弧,又迅速被黑暗吞没。他站在哨位上,步枪斜挎在肩,刺刀偶尔反射出一线冷光,像是夜空中某颗星辰的碎片坠落在此处。
按照《夜间执勤条例》,他应该每十五分钟巡视一次外围铁丝网,检查有无异常。但今晚,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头顶那片星空上。猎户座的三颗主星排成一条首线,明亮而锋利,像是被谁用银钉钉在了夜幕上。不知为何,那光芒让他想起华山医院住院部的夜间值班灯——冷白,恒定,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章拂柳此刻应该也在某间手术室里吧。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浮现在脑海里,像是一粒火星,烫得他呼吸微微一滞。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作训服的内袋,那里藏着一张被体温焐得微微发软的纸条。上周的战术课上,有人趁他不注意,将这张字条塞进了他的《国际法》课本里。展开时,上面只有一行字:
「她值大夜班,周西,神经外科。」
没有署名,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转折处带着医学院特有的锐角,像是某种冰冷的诊断记录。晏清扬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最终将它折好,塞进了贴身的衣袋里。
他不知道是谁递来的消息,也不确定这行字的真假。但每当夜深人静时,他的手指总会无意识地那张纸条的边缘,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千里之外的那个身影。
夜风掠过耳畔,带着远处松林的沙沙声。晏清扬微微抬头,目光沿着猎户座的腰带向上,停在了天狼星上——那是夜空中最亮的恒星,即使在军校的探照灯干扰下,依然清晰可见。
他突然想起高中时的某个夏夜。
那时的上海弄堂闷热得像是蒸笼,他和章拂柳偷偷爬上了屋顶。老旧的水泥瓦片被晒得发烫,坐上去时还能感受到白日里积蓄的热度。章拂柳穿着浅蓝色的棉布睡裙,膝盖上摊开一本《天文图鉴》,指尖点着银河中的某处。
“那是天鹰座α,”她说,“在中国古代,它叫牛郎星。”
晏清扬叼着一根快要化掉的盐水冰棍,含混不清地回道:“你咋不说英文名?Altair,多洋气。”
“俗。”她踢了他一脚,力道不轻不重,拖鞋却因为动作太大而从屋檐滑落,啪嗒一声掉在了楼下的晾衣架上。
他大笑起来,冰棍的糖水顺着木棍滴在手背上,黏腻得像是融化的星轨。章拂柳白了他一眼,伸手去抢他的冰棍,两人在狭窄的屋顶上打闹,差点掀翻一旁的瓦片。最后她抢到了最后一口,得意地眯起眼睛,舌尖轻轻舔过唇角。
夜风拂过,带着弄堂里栀子花的香气。
回忆的余温还未散去,一阵脚步声突然从身后传来。晏清扬迅速收回思绪,转身时,枪托在水泥地面上磕出一声轻响。
宋临安站在探照灯的光晕边缘,臂章反射出冷冽的月光。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平静而锐利,像是早己看穿了他方才的走神。
“你的枪。”她指了指他斜挎的95式,“保险没关。”
晏清扬低头,发现扳机护圈上确实沾着一点未干的蓝墨水——昨天补填执勤日志时,钢笔漏墨,蹭在了手上,又无意间抹到了枪身上。这抹蓝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让他喉咙微微发紧。
他突然想起章拂柳的高中校服。
那件浅蓝色的校服衬衫袖口永远沾着洗不干净的钢笔渍,像是某种顽固的印记。每次考试前,她都会皱着眉用力搓洗那些墨迹,可第二天,新的墨水又会晕染上去。
“下周三战术演习。”宋临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递过值班记录本,指尖在纸页上轻轻一点,“你编入敌后渗透组。”
晏清扬接过记录本,签字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上一页的批注栏。那里画着一个小巧的北斗七星图案,线条干净利落,像是某种军事符号。那是宋临安的习惯——她总用星象标记重要事项,而今晚的北斗七星勺柄,正指向南方。
他的笔尖微微一顿。
夜风再次拂过,带着远处松针的苦涩气息。探照灯的光束扫过两人的身影,在水泥地上投下一瞬交叠的影子,又迅速分离。
宋临安接过记录本,转身离去时,军靴踏在碎石路面上的声响清晰可闻。晏清扬重新抬头望向夜空,猎户座的三颗主星依然明亮如初,而天狼星的光芒在夜风中微微摇曳,像是某种无声的注视。
他不知道章拂柳此刻是否也在某个窗口抬头望向这片星空。
但他希望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