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军区家属院的冬天总是带着一种特殊的暖意，暖气片烧得发烫，窗玻璃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宋临安家的客厅里，水仙花开得正好，浓郁的香气混着茶水的氤氲，在空气里织出一张柔软的网。
几位军嫂围坐在茶几旁，瓜子壳在指尖翻飞，话头却比剥落的壳更碎。李参谋的爱人捏着一颗瓜子，迟迟不嗑，眼睛往紧闭的卧室门瞟了又瞟。"小宋啊，"她终于开口，声音拖得长长的，像一把钝刀子，"你们晏教员调去上海的事……听说批文卡在外事办了？"
宋临安坐在单人沙发上，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苹果在她掌心转动，刀刃贴着果皮游走，削出的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落在瓷盘里，像一条褪了色的绶带。"还没定。"她的声音很淡，刀尖轻轻一挑，果皮断了，"要看最后的政审。"
张政委的太太突然倾身，压低了嗓音："我听说啊，上海那边有个女医生，跟晏教员是高中同学？"她的指甲染着淡粉色，在茶杯沿上轻轻敲着，"好像还是华山医院的副主任，年轻有为呢。"
水果刀在宋临安的指间顿了一下。
窗外的天色渐暗，家属院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来。厨房里炖着汤，香气从门缝里钻进来，混着水仙的味道，竟有些腻人。宋临安起身去开窗，冷风灌进来的瞬间，她听见王师长的爱人笑着说："咱们小宋也不差呀，将门虎女，晏教员这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宋临安没接话。她的目光落在书柜的玻璃门上，那里倒映着她的影子——军装笔挺，肩章上的校官星徽闪着冷光。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刚结婚时，晏清扬站在同样的位置，手指擦过她的肩章，笑着说："宋队长，以后请多指教。"
那时候，他们都还不习惯"丈夫"和"妻子"这样的称呼。
厨房的水龙头哗哗响着，宋临安冲洗水果刀。水流冲走了苹果的汁液，却冲不走那些闲话的黏腻回音。客厅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来：
"——那女医生姓章吧？我表姐在华山医院，说她是神经外科的一把刀。"
"——高中同学？啧啧，青梅竹马呢……"
"——晏教员前年探亲假，是不是去过华山医院？"
水珠从刀尖滴落。宋临安关掉水龙头，抬头看见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她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别人口中不再是"宋队长"，而是"晏太太"了。
这个认知让她胸口发闷。
茶几上的苹果己经氧化，断面泛着淡淡的褐色。宋临安重新拿起一个，刀刃没入果皮的瞬间，她想起去年冬天，晏清扬高烧不退，却坚持要参加战术考核。她在医务室找到他时，他的作训服己经被汗水浸透，体温计上的数字触目惊心。
"39度2，你还想考核？"她把他按在病床上，棉签蘸着酒精擦过他滚烫的额头。他烧得糊涂，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含糊地喊了一个名字："拂柳……别用青霉素……"
她记得自己当时愣了一秒，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酒精棉重重擦过他锁骨——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疤痕，是青霉素过敏测试留下的，形状像颗歪歪扭扭的星星。
"宋姐，这汤是不是该关火了？"李参谋的爱人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端着空茶杯。
宋临安回过神，发现锅里的汤己经滚了很久，表面的油花聚了又散。她关掉煤气，蒸汽扑在脸上，热得让人眼眶发胀。
"哎呀，你这围裙……"对方突然指了指她的腰间。宋临安低头，看见围裙上沾着一道苹果汁的痕迹，淡黄色的，像一道没擦干净的旧渍。
"没事。"她解下围裙，随手搭在椅背上，"你们坐，我去切点水果。"
客厅里的闲话还在继续，声音压得很低，却一字不漏地钻进她的耳朵：
"——我听说啊，那章医生一首没结婚……"
"——哎呦，该不会是等着谁吧？"
"——小点声……"
宋临安站在料理台前，刀起刀落，苹果被切成整齐的薄片。果肉雪白，边缘微微泛着水光，像被雨打湿的梨花。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那时她还在国防大学读研，偶然在教学楼的走廊里遇见晏清扬。他抱着一摞书，匆匆从她身边走过，袖口蹭落了一本笔记。她弯腰捡起来，看见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章拂柳 高三（7）班"。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宋姐，"张政委的太太探头进来，"要不要帮忙？"
"不用。"宋临安把果盘递过去，"你们先吃，我换个衣服。"
她走进卧室，关上门。衣柜的镜子里，军装笔挺的人影静静地看着她。她伸手摸了摸肩章上的星徽，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
窗外，家属院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像一串散落的星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