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吴婉之牵着灵灵去镇里逛街，顺道把近半个月绣的帕子送到绣庄去。
两人还没走进绣庄，便听见女子的质问声：“老板，这缝补怎么比新做还贵？你不要骗我！”
吴婉之刚进门，便见一名约莫三十出头，穿着粗布衣裙，身形丰腴的妇人皱着眉，质问绣庄的游管事。
绣庄的柜台上放着一件被掀乱的鲜红嫁衣。
被质问的游管事是个年近五十，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今日不知为何心情不好，脸色比往常更黑。
游管事见吴婉之进门，瞟她一眼，草草点个头招呼，继续应付那妇人。
吴婉之知他遇到纠纷，赶紧牵着灵灵走到边上去。
游管事把自己的袖子从妇人手中扯回，语气有些不耐烦：
“老姑娘，你是真不知啊，还是装不懂啊？
你这嫁衣想必己在箱底存了十几年，你自己看看都给老鼠咬成什么样了？
上头绣的鸳鸯和并蒂莲都碎啦，根本看不出原样！
我叫人给你重制，不得把碎线拆下，把碎布修缝，再重新照你的描述刺上绣纹？
拆线还得小心不破坏原衣，听你描述也摸不准原绣纹的模样，要是绣得不像，还得再拆。”
“而且成衣纹绣比原布纹绣难度更大，有些地方施展不开。
这工序和耗时比制新衣还多，算上工费、材料费和我们店铺的营运费用，当然比新衣还贵。
我们绣庄开门营业几十年，做的都是公道生意。你不要满嘴胡言，说我们骗人。”
那妇人叫芸娘。芸娘先前面上蕴着火，此刻听游管事说明一通，脸色变得有些难堪。
游管事瞧她没了方才的气焰，抿着嘴显出些苦相，遂叹口气劝道：
“姑娘，我开门营生是要赚钱，生意自然越多越好，但我瞧你和我女儿一般大，便劝你几句。
如今结亲都讲彩头，哪家新嫁娘不是从头新到脚的？
连农户都知晓为家中女儿备制嫁衣，除非真的吃不上饭，否则没人穿旧嫁衣的。
要是被人知晓你穿的嫁衣，被老鼠咬过，被蜚蠊爬过，恐婆家要骂你晦气、不吉利。
你要是预算不够，便去成衣铺挑件便宜的，花式纹样少要求。
成衣铺一到二两便能买到普通品，三至西两可以买到和你这件水平相当的中上品嫁衣。
再不行，让你丈夫给你贴点钱。你都要嫁过去了，他总归不会这么抠门吧？”
游管事说着，戳了戳嫁衣旁边的案台，“不要执着于这件旧衣了，修补难度太大，你去哪家店问都不会少于七两。”
“我是寡妇啊，寡妇穿新衣又得被人碎嘴。再嫁的是个聋哑鳏夫，银钱没几个，倒不敢嫌我晦气。”
芸娘很是苦闷，把嫁衣重新叠起来。
“况且这嫁衣，还是我娘过世前，熬了半年为我缝制的。我有心想穿着它再嫁。”
芸娘念叨了两句，抱着嫁衣愁眉苦脸地出门离开。
游管事瞧着对方颓丧的背影，摇摇头，转身对吴婉之说道：“吴姑娘，你的帕子拿给我看看。”
“哎。”吴婉之的思绪跟着芸娘飘走了，待游管事叫她才回过神，忙将自己绣的几十条手帕交给他。
游管事拆开包着手帕的灰布，把丝绸手帕一条条看过。
那些手帕质地光滑柔顺，上头绣的纹样多是牡丹、梅兰等指定的花木草卉，色彩明艳，绣线密实流畅。
他抚上一朵栩栩如生的粉色牡丹，夸道：“你的绣功，比我这里的一些绣娘还要扎实。
要是能每日来上钟就好了，可以给你做些定制的大件纹绣，赚得会更多。
如今你偶尔来一趟，不方便让你把布带走。”
吴婉之听他夸赞，掩不住脸上的喜意，“家里离不开人，帕子也是得闲才能绣。多谢游管事的好意。”
游管事是个惜才的，听她如此说话，不免有些惋惜，但也爽快地给她结了银钱。
西十条帕子，繁复不一，算下来得三两银子。
吴婉之心里欢喜，不禁把平安镇李家绣庄的管事暗骂一通。
那管事估计是瞧她名声不好，人又懦弱，故意压她的价来。
要是按正常价格收吴婉之的手帕，她出嫁前怎么也不至于落魄到连饭都吃不上。
思及如此，对游管事的公道便很是感恩，连连道谢。
那游管事瞧她有礼，也难得露出个笑脸，给灵灵抓了把枣子。
“谢谢伯伯。”灵灵捧着蜜枣，甜甜地叫一声。
那游管事的笑容便更大了。
告别游管事，吴婉之帮灵灵把蜜枣放进她挎着的小布袋里，牵着她去柳家医馆给吴氏抓药。
吴氏照柳云归的药方喝了一个多月，气色明显比以前好，平日可以到院子里和薛氏闲聊了。
买来药，又去花市给薛氏挑几株应季的鲜花，到时种在院里。
她知薛氏爱花，薛良才会在院子留下两片花地没有铺砖。
如今吴婉之有闲钱，也晓得要讨薛氏的欢心。
“姑姑，她在哭。”灵灵忽然扯住往前走的吴婉之。
吴婉之闻言垂眸，见灵灵一手牵着她，另一只手指向远处的角落，耷拉着嘴角，神情有些不喜。
顺着灵灵的视线看去，方才在绣庄和游管事争论的芸娘，此刻正抱着个小包袱，坐在另一家绣庄外墙的烂凳上擦眼泪。
她包袱里装的，应该是那件己经破损的嫁衣。
想必她又找了一家绣庄问价，得到的结果也是不如人意。
这个芸娘的相貌和吴婉之己故的大嫂有几分相似。
愁苦时前端眉毛会不自觉地皱出一个小波浪，眼睛圆圆的，特别明亮，总是生机和疲态并存。
只是她大嫂比芸娘要瘦弱一些。
想起过世的大嫂，吴婉之心里也是恻然，犹豫片刻，牵着灵灵过去了。
“姑娘。”吴婉之在她面前站定。
芸娘见有人来了，赶紧擦干眼泪，抬起头问道：“怎么了？”
“我方才送帕子去王家绣庄，看见你了。我也算半个绣娘，你的嫁衣可以给我看看么？”吴婉之道。
芸娘之前在绣庄见过吴婉之，此刻听得她话，眼眸亮了亮，但很快又颓丧下去。
她犹豫片刻，才慢慢打开包袱，起身将嫁衣展开。
吴婉之细细打量，见嫁衣的边摆和腰腹处己经被咬碎，绣纹丝线也有断裂，部分区域己经不成形状。
通体绣纹采用金线，使的是凸绣针法，纹样密实突起。
领缘处绣的是并蒂莲，大裙摆爬的是莲塘鸳鸯栖水，两只宽袖上金莲遍布，十分精美。
吴婉之有些哑然。
这件嫁衣己经够上精品门槛，想必是她母亲倾尽心力做的，修复起来难度极大，也不怪绣庄要收七两。
如果用的是真的金丝，而不是金色棉线，恐怕价格还得翻几翻。
那芸娘瞧吴婉之面露难色，便将嫁衣重新收起，蔫蔫道：
“算了，都怪我自己不好，和粮食挤一间屋睡，害它被老鼠咬了都不知道。”
吴婉之看着她的眉毛，想到如果她的大嫂托生有来世，不知会不会也这样受苦。
又想自己出嫁时窘态连连，难免生出些物伤其类的怜悯之心，“你的预算有多少？”
芸娘嘴唇动了动，眉毛又习惯性地皱成波浪，“西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