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十七分,沈念从噩梦中惊醒。
梦中她又一次站在鬼哭崖边缘,但这次掉下去的不是山羊,而是杨远山。他坠落时白大褂在风中展开,像折断翅膀的鸟。沈念猛地坐起,额头布满冷汗,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梦中的呼喊声。
窗外,一轮满月高悬,将校舍照得惨白。沈念起身喝水,无意间瞥见医务室的窗户——灯亮着。
奇怪,杨远山的腿伤应该需要休息,这么晚还在工作?沈念看了看手表,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时间。犹豫片刻,她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走出宿舍。
夜凉如水,草丛中虫鸣阵阵。沈念走近医务室,透过窗帘缝隙,看到杨远山背对着窗户,正在药柜前翻找什么。他走路一瘸一拐,显然腿伤还很严重。
正当沈念考虑是否应该敲门询问时,杨远山突然转身,手里拿着一个熟悉的布包——正是阿花那天晚上送来的傈僳族药包。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取出里面的草药和布条,然后从药柜深处拿出一个小木盒。
沈念屏住呼吸。杨远山打开木盒,里面整齐排列着十几个小瓶子,每个瓶子上都贴着傈僳文字标签。他选出其中一个,倒出一些粉末,与布包里的草药混合,然后全部放入研钵研磨。
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突然被撞开——阿花冲了进来,满脸泪痕。杨远山迅速收起木盒,但动作太急,碰倒了桌上的水杯。
"杨医生!阿爷又发烧了!"阿花拽着他的白大褂,"他说胡话,还吐了血!"
杨远山二话不说,抓起药箱就要跟阿花走。但他刚迈步就踉跄了一下,不得不扶住桌子。腿伤显然让他难以快速行动。
沈念不再躲藏,推门而入:"我去吧。"
杨远山和阿花同时转头,惊讶地看着她。
"你...都看到了?"杨远山眼神复杂。
沈念点头:"足够知道你需要帮助。告诉我该怎么做。"
杨远山犹豫了一瞬,随即指向研钵里的药粉:"把这个分成三份,每隔西小时用温水送服一份。"他又从药箱里取出一支针剂,"先打这个退烧,如果两小时后体温没降,再用第二支。"
沈念迅速记下指示,接过药箱和药粉。杨远山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那药...别让其他人看到。"
他的手掌滚烫,眼神中带着沈念读不懂的恳求。她点点头,跟着阿花冲进夜色中。
阿花家灯火通明,几个村民围在老人床前。沈念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老人正在咯血,被单上满是暗红色的血迹。
"让开点,给老师让路!"阿花母亲驱散人群。
沈念强忍不适,按照杨远山的指示给老人打针、喂药。老人的皮肤烫得吓人,呼吸时肺部发出可怕的杂音。
"怎么回事?杨医生不是说他好转了吗?"沈念一边操作一边问。
"白天是好了些,"阿花母亲抹着眼泪,"晚上突然咳血...我们想送县医院,但路被塌方堵了..."
沈念心头一紧。如果老人真是肺炎恶化,在这种简陋条件下...
"杨医生腿伤严重,来不了,"她安慰道,"但他给了特效药,会好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老人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沈念用湿毛巾为他擦拭额头,突然注意到老人枕头下露出一角纸张。她轻轻抽出来——是一张泛黄的处方笺,上面写着几种药名,落款是"昆明市第一医院呼吸内科",日期是三年前。
最引人注目的是处方右下角一个模糊的红色印章,虽然被刻意涂抹过,但仍能辨认出"杨远山"三个字。
沈念的心跳加速。这张处方为什么会在这里?杨远山和老人之间有什么联系?
凌晨西点,老人的体温终于开始下降。沈念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己经湿透。阿花母亲感激地递来一杯热茶,沈念趁机询问处方的事。
"这个啊,"阿花母亲看了看,"是三年前阿爷去昆明看病时带回来的。那次差点没命,多亏了那位好心的医生..."
"是哪位医生?"
"记不清了,"阿花母亲摇头,"只记得是个年轻医生,姓...姓什么来着..."
沈念没有追问,但内心己经掀起波澜。如果那个医生就是杨远山,为什么他装作不认识老人?为什么处方上的印章被涂抹过?
天蒙蒙亮时,老人的情况己经稳定。沈念嘱咐阿花母亲按时喂药,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学校。路过医务室时,她发现灯还亮着,犹豫了一下,轻轻敲门。
没有回应。
沈念推开门,医务室空无一人。药柜门虚掩着,地上有一小滩水渍——是之前杨远山打翻的杯子。桌上摊开着一本笔记,沈念本不想窥探,但页面上"阿木爷爷"几个字吸引了她的注意。
"...阿木爷爷病情反复,证实与三年前昆明病例相同。配方3号效果有限,必须改进提取方法。如果当初..."
笔记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被狠狠划掉,几乎划破了纸张。沈念轻轻翻到前一页,上面详细记录了几种草药的配伍禁忌,旁边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被圈起来的字母"Y"。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念赶紧合上笔记。杨远山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中布满血丝。他手里拿着几株新鲜草药,裤腿沾满泥土,似乎刚从山上回来。
"老人怎么样?"他声音嘶哑。
"退烧了,"沈念观察着他的反应,"你认识他,对吗?三年前在昆明。"
杨远山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下草药:"你看到了处方。"
"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什么好说的。"杨远山绕过她,开始整理桌上的笔记,"我只是...碰巧是他的主治医生。"
沈念注意到他收拾笔记时,特意将某一页折了起来:"那药粉是什么?为什么神秘兮兮的?"
"傈僳族传统药方,"杨远山语气平淡,"有些成分...不太合规。"
"就像你手臂上的伤疤?就像你藏在药柜里的木盒?"沈念忍不住追问,"杨医生,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杨远山猛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但很快被疲惫取代:"沈老师,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
"如果关系到我的学生和家人,我有权知道。"沈念坚持道。
两人对峙片刻,杨远山突然叹了口气,从药柜深处取出那个小木盒:"三年前,我在昆明市第一医院工作。阿木爷爷...是我的病人之一。"
他打开木盒,里面整齐排列的小瓶子在晨光中泛着微光:"他患的是一种罕见的地方性肺炎,常规治疗无效。当时我...擅自尝试了一种傈僳族古方,效果很好。"
"这不是好事吗?"沈念不解。
"未经批准的药物使用是违法的,"杨远山苦笑,"更糟的是,另一个病人用了类似配方后出现严重过敏反应...死了。"
沈念倒吸一口冷气。
"我被停职调查,处方权被永久吊销。"杨远山抚摸着木盒,"后来县医院缺人,把我派到这里。没想到阿木爷爷也搬来了这个村子..."
"所以你一首在偷偷改良那个配方?"
杨远山点头:"传统医药有很多宝贵经验,但需要科学验证。如果成功,能救很多人。"他苦笑一下,"当然,还是违法的。"
晨光透过窗帘,照在杨远山疲惫的脸上。沈念突然明白了他所有的固执和谨慎背后的原因——那不仅是一个医生的责任感,更是一个赎罪者的执着。
"那个过敏死亡的病人...是你的失误吗?"
杨远山摇头:"配方没问题,是护士拿错了剂量。但作为主治医生,我负全责。"他指了指左臂的伤疤,"这是病人家属...留给我的纪念。"
沈念不知该说什么。眼前的男人突然变得如此真实而脆弱,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村医,而是一个背负着沉重过去的普通人。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杨远山看着她:"因为阿花爷爷需要连续用药一周。我腿伤不方便,需要你帮忙。"他顿了顿,"也因为...你值得信任。"
这句话像一块温暖的石头,沉甸甸地落在沈念心里。她郑重地点头:"告诉我该怎么做。"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杨远山向她详细讲解了配方的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沈念认真记录,不时提出问题。阳光渐渐充满房间,照在两人低垂的头顶上,像一幅静谧的画。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沈念合上笔记本,"为什么处方上的印章被涂掉了?"
杨远山沉默了片刻:"那个病人家属...发誓要找到我'报仇'。涂掉名字是对所有人的保护。"
沈念心头一紧:"他们知道你在这里吗?"
"希望不知道。"杨远山勉强笑了笑,"好了,你该去准备上课了。今天五年级有数学课对吧?"
沈念惊讶于他竟然记得自己的课表。离开医务室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杨远山站在窗前,阳光勾勒出他孤独的轮廓,那只神秘的小木盒在他手中闪闪发光。
上午的课堂上,沈念心不在焉。她不断回想杨远山的坦白,以及那个被仇恨追逐的过去。阿花举手提问时,她甚至没听见。
"老师!"阿花大声喊道,"你没事吧?"
沈念回过神来,发现全班孩子都担忧地看着她:"对不起,老师有点累。阿花,你有什么问题?"
"杨医生说今天要教我们洗手歌,"阿花兴奋地说,"他什么时候来呀?"
沈念这才想起上周杨远山答应来上卫生课:"杨医生腿受伤了,可能要改天。"
"但他答应了的!"阿花嘴,"杨医生从不食言!"
果然,下午第一节课刚开始,杨远山就出现在教室门口。他拄着一根木棍当拐杖,但白大褂整洁如新,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抱歉迟到,"他对全班说,"医生要守信用,对吧?"
孩子们欢呼起来。沈念想劝他回去休息,但看到他坚定的眼神,只好搬来椅子让他坐下。
杨远山的卫生课生动有趣,他教孩子们用肥皂洗手的正确方法,还编了一首简单的歌谣。沈念站在教室后排,看着他耐心地纠正每个孩子的动作,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整夜未眠、腿上有伤的人。
课间,孩子们围着杨远山问东问西。一个小男孩突然问:"杨医生,你为什么来我们村呀?昆明不是更好吗?"
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沈念屏住呼吸,看着杨远山如何回应。
"因为..."杨远山温和地笑了笑,"这里的星星更亮,空气更甜,还有...你们更需要我。"
孩子们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又叽叽喳喳地问起别的问题。但沈念看到,在无人注意的瞬间,杨远山的目光飘向窗外远方的山峦,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放学后,沈念主动提出帮杨远山换药。医务室里,她小心翼翼地拆开绷带,伤口比想象中恢复得好。
"你身体素质不错。"沈念边涂药边说。
"山里跑惯了。"杨远山看着她熟练的动作,"你学得很快。"
沈念笑了笑,正要回应,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汽车引擎声。两人同时看向窗外——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校门口,车门上印着"昆明市卫生局"的字样。
杨远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