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未褪尽的凌晨,萧承煜翻身上马时,皮靴碾碎了脚边最后一块冰碴。
影七早己将三匹马喂得毛色发亮,姜挽月抱着个铜匣跨上青骓,匣里装着她连夜誊抄的医谷方位图——那是从流民中一位老猎户嘴里套来的,用半块烤馍换的。
顾云卿立在马厩阴影里,月白斗篷沾着霜花,见他望过来,便抬手拢了拢帽檐。
她腰间悬着的药囊轻轻晃动,艾草香混着马粪味钻进萧承煜鼻腔,和信笺上的味道分毫不差。
"顾姑娘早。"萧承煜拍了拍自己坐骑的脖颈,黑马打了个响鼻。
顾云卿没接话,只翻身上了那匹最烈的枣红马。
她的动作比寻常女子利落三倍,马镫在她靴底磕出清脆的响,倒像是常年在马背上讨生活的。
影七牵着缰绳的手顿了顿,萧承煜却笑——他早该想到,能在乱世里守住医谷的,哪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
西人启程时,营门的梆子刚敲过五更。
雪后的山路滑得像涂了层油,影七的马蹄在冰面上打滑,他反手扣住马鬃,侧脸绷出冷硬的线条。
萧承煜却望着顾云卿的背影出了神——她斗篷下露出一截素色中衣,那针脚细密得像是绣在云锦上,可袖口处又有块洗得发白的补丁,左腕还系着根褪色的红绳,绳结里塞着片干枯的药叶。
"到了。"顾云卿的声音突然劈开山风。
萧承煜抬头,便见前方峭壁上有道极窄的裂缝,勉强能容一人通过。
裂缝两侧的岩石泛着青黑,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硫磺味——这是药谷特有的,用温泉水浸过的药材才会带的气息。
顾云卿摘下斗篷,露出里面月白色劲装。
她伸手在岩壁上摸索,指节叩在某处时,传来空洞的回响。"三长两短。"她侧头对影七道,影七立刻上前,按节奏击掌。
"咔——"
岩壁缓缓裂开,露出个仅容两人并行的石道。
姜挽月的铜匣在怀里撞出闷响,她下意识摸了摸发间的木簪——那是萧承煜从流民手里收来的,说是前朝样式,让她带着防身。
石道里点着长明灯,灯油是用雪山上的寒柏熬的,火苗蓝得像淬过冰。
萧承煜伸手触碰石壁,指尖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凑近看,竟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墨迹深浅不一,有的己经漫漶成团。
"历代医仙的笔记。"顾云卿的声音放轻了,"我师祖说,这里藏的不只是药典,还有南楚最不该被遗忘的秘密。"
萧承煜的呼吸顿住。
他顺着石壁摸过去,某段字迹突然清晰起来:"伪帝篡位,真龙隐于民间。"八个字刻得极深,几乎要穿透石层,笔锋里带着血一样的怨气。
"到了。"顾云卿停在石道尽头。
石门上刻着双尾玄鸟,是南楚皇室的图腾。
萧承煜的指尖刚碰到鸟喙,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密室不大,中央摆着张石桌,桌上两个青玉匣,匣身缠着褪色的红绸,绸子上还沾着暗红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顾云卿的手在玉匣上悬了片刻,最终落在左边那个。"这是我师祖留下的记录。"她掀开匣盖,里面躺着缕婴儿的胎发,用金箔包着,还有张泛黄的拓片,上面是块月牙形的胎记,"这是你出生时的模样。"
萧承煜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右边那个玉匣,突然伸手掀开。
里面同样有胎发和拓片,但胎记的位置在左肩,而他的胎记在右肩。"那这个是谁?"
姜挽月的铜匣"当啷"掉在地上。
她蹲下身时,发间木簪滑落在地,露出后颈一道淡白的疤——那是三年前被人贩子抽的。
她翻开随身带的《南楚宗室谱》,指尖在"孝明帝第三子"那栏停住:"当年太宗篡位后,将真正的太子遗孤托付给医谷,而将一名宫女之子冒充皇子抚养。"她的声音发颤,"你不是萧家血脉。"
密室里的长明灯突然晃了晃。
萧承煜望着拓片上的月牙胎记,记忆突然涌上来——他母后总在深夜对着他的睡颜掉泪,他小时候偷翻她的妆匣,里面有块和他玉佩纹路相似的碎玉,却比他的更精致三分。
原来不是他多心,是母后望着他时,眼里映着的是另一个孩子的模样。
"可这又如何?"他突然笑了,笑声在密室里撞出回音,"我十二岁在街头啃窝窝头时,没人问我是不是龙子凤孙;我带着流民搭草棚时,没人在意我姓萧还是姓陈;我教士兵排兵布阵时,他们只知道我能让他们活着回家。"他伸手合上玉匣,红绸擦过指尖,像母亲临终前摸他脸的温度,"我不是为了某个姓氏而战,而是为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顾云卿望着他,眼底有什么东西碎了又重新凝结。
她伸手将两个玉匣收进石桌暗格里,石桌发出"咔嗒"一声,像是某种枷锁被解开。
返程时天己擦黑。
萧承煜的马跑得比来时更快,雪粒打在脸上生疼,他却笑出了声。
影七在后面跟着,突然发现自家殿下的背影比以往更挺拔,像是终于卸了肩上扛了二十年的虚壳。
镇北军大营的火把远远亮起来时,姜挽月摸出怀里的东越密档残页。
那是她昨日在流民村收来的,原本只当是旧书,此刻借着月光,上面的字清晰得刺目:"大夏初生,真龙无姓。"
她抬头望向萧承煜的背影,见他翻身下马时,腰间玉佩在火光里闪了闪——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此刻暗格里的碎玉和信笺贴在一起,温度透过玉质渗进他心口。
"点将台集合。"萧承煜的声音穿透夜色,"告诉所有将领,我有新的话要说。"
营地里的号角应声而起,声浪卷着雪粒冲向天际。
姜挽月摸着残页上的字,突然明白——有些真相,本就该成为新王朝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