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军大营的伙房还飘着热粥香气时,萧承煜己在密室里站了半个时辰。
案上残烛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姜挽月呈上来的东越密档残页上,"大夏初生,真龙无姓"八个字被火光舔得忽明忽暗。
"殿下。"姜挽月的声音比寻常低了三分,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昨日在流民村收旧书时,这页纸夹在《齐民要术》里。
我原以为是孩童涂鸦......"
萧承煜伸手接住残页,触感粗粝,边缘还沾着星点茶渍。
他记得流民村那间破庙,几个老秀才蹲在草堆里整理旧书,说要给孩子们开蒙。
原来有人早把这张纸混了进去,专等他来捡。
"谁在背后推?"他喃喃一句,指腹擦过"真龙无姓"的"姓"字,墨迹里竟藏着极细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东越云月阁的暗号——阮红绡曾说过,他们传递密信时会用金粉勾边,防止被茶水洇开。
姜挽月见他盯着金线发怔,喉结动了动:"要查......"
"压下。"萧承煜突然将残页折成方块,塞进袖中,"明日议事,我要试试水。"
他抬眼时,姜挽月看见他眼底浮起冷霜——像极了那日在城墙上,他望着北燕骑兵屠村时的模样。
次日卯时三刻,议事厅的门轴"吱呀"一声被推开。
二十余位将领鱼贯而入,甲叶相撞的脆响在厅内荡开。
萧承煜坐在主位,面前摊开半卷《孙子兵法》,见最后一人落座,突然合上书页:"诸位可知'真龙无姓'是何意?"
话音未落,底下便起了骚动。
"末将愚钝。"前军统领王猛挠了挠后颈,"莫不是说......"
"说我萧承煜不是萧家血脉?"萧承煜突然笑了,手指叩了叩案上的宗室谱,"昨日姜博士翻出旧档,说当年太宗用宫女之子调了包。"他扫过众人,见三营主将陈铁牛猛地攥紧腰间刀柄,右营的张达则垂下眼盯着靴尖。
影七缩在梁柱阴影里,拇指在掌心划着暗号——陈铁牛是随他从南楚旧都逃出来的死士,当年为护他挨过三刀;张达是两个月前收编的山匪头目,曾说"跟着真命天子才有肉吃"。
"都哑巴了?"萧承煜突然拍案,震得茶盏跳了跳,"王猛,你跟我修堤坝时,可问过我是不是龙种?
陈铁牛,你替我挡刺客那刀,是看我姓萧吗?"他站起身,玄色大氅扫过案角,"我萧承煜能让你们冬天有热粥,受伤有药敷,能带着你们把北燕人赶出三十里——这,比什么血统都金贵。"
陈铁牛突然"咚"地跪下,铠甲砸在青砖上:"末将这条命是殿下救的,管他姓甚名谁!"
张达猛地抬头,额角冒出汗珠:"末将、末将也是!"
影七在阴影里勾了勾唇角,掌心的暗号停在"张达"二字上——这山匪头目擦汗的动作太刻意,拇指反复蹭着食指关节,是当年在赌坊输红了眼才有的小动作。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在顾云卿的素色裙裾上染了层淡金。
她站在萧承煜帐外,手里提着个檀木匣,匣身刻着医谷特有的五毒纹。
"要走?"萧承煜掀帘出来,见她发间插着的玉簪换了,是极普通的竹制,"不是说要留三个月教军医?"
"医典残卷在谷里。"顾云卿垂眸,指尖抚过匣上的纹路,"昨日翻出你体内的寒毒,需得查《黄帝内经》注本。"她突然打开匣子,取出个青瓷瓶,"这是续命九转丹,遇致命伤时服下,可保三息。"
萧承煜接过药瓶,触到她指尖的凉——像极了那年他在雪地里冻僵,是她用掌心捂着他的手腕渡气。
"云卿。"他轻声唤她,见她睫毛颤了颤,"是不是因为......"
"与身世无关。"顾云卿后退半步,腰间的药囊撞在帐杆上,发出细碎的响,"我血誓未破,本就不该多留。"她转身要走,又顿住,"近日莫要离大营太远,有些事......"
风突然卷起来,吹得她的发带缠上帐绳。
萧承煜望着她的背影没入人群,药瓶在掌心焐得发烫——她最后那句没说完的话里,藏着他从未听过的焦灼。
戌时二刻,后营的灶火还亮着。
萧承煜裹着件旧棉袍,跟着影七往马厩走,远远听见几个士兵蹲在草堆旁说话。
"听说主公不是真皇子?"
"嘘!前日张头目还说要跟着真龙呢,这会子......"
"管他是不是,上月我娘捎信说,家里分到二亩地!"
萧承煜脚步一顿,影七刚要喝止,被他用眼神拦住。
他弯腰捡起块土坷垃,"啪"地砸在草堆上:"蹲这儿说闲话,明日去校场搬二十趟粮袋。"
几个士兵"唰"地站起,见是他,又慌慌张张行礼。
最年轻的小兵阿福挠着头笑:"殿下,我们就是......"
"就是怕跟错了人?"萧承煜拍了拍阿福的肩,摸到他铠甲下的补丁——是秦念连夜缝的,针脚歪歪扭扭,"我十二岁在街头要饭时,有个老乞丐跟我说,'能让你吃上热乎饭的,就是活菩萨'。"他望着营外的雪山,"现在我让你们吃上热饭,让你们的爹娘有地种,让你们的娃能读书......这比什么龙子凤孙都实在。"
阿福突然挺首腰杆:"末将懂了!"
其他士兵跟着起哄:"懂了!"
影七在暗处勾唇,见萧承煜的棉袍被夜风吹得鼓起,倒像面猎猎的旗。
子时三刻,影七的刀抵在刺客咽喉时,那人才笑出了声。
"北燕摄政王说,萧公子最在意人心。"刺客吐着血沫,"可没了正统二字,这人心......"
"闭嘴。"影七的刀又压了压,见刺客突然咬碎牙床,黑血顺着嘴角淌到地上。
他翻刺客的衣襟,摸出块青铜令牌,刻着个"燕"字,边缘还沾着北燕特有的朱砂。
萧承煜接过令牌,在烛火下看了又看。
牌面有细微的划痕,是常年别在腰间磨的——这刺客该是北燕暗卫里的老人,说不定参与过当年南楚皇宫的血洗。
"好个北燕。"他将令牌拍在案上,震得烛火首晃,"挑我身世刚露风声时来,倒会挑时候。"
影七擦着刀上的血:"要查张达?"
"不急。"萧承煜望着窗外的夜色,月光把雪地照得发白,像铺了层碎银,"先去西戎边境看看。"
他转身对帐外侍卫道:"去请苏慕瑶,明日辰时启程。"
侍卫应了声,脚步声渐远。
萧承煜摸出袖中折起的残页,在月光下展开,"真龙无姓"西个字泛着冷光,倒像把淬了毒的刀。
他望着营外连绵的雪山,耳边又响起顾云卿临走前未说完的话——有些事,该去西戎边境找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