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的残阳刚沉到山尖,影七的马蹄声便撞破了营门。
萧承煜正蹲在篝火旁替受伤的西戎小兵包扎,染血的棉袍下摆结着冰碴。
他抬头时,见影七怀里的信匣还沾着未擦净的血,北燕的玄鸟纹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赵慎之带了十车礼,说天亮前到。"影七抹了把脸上的雪水,靴底在地上蹭出半道冰痕,"马队里有六个暗卫,藏在运绸缎的车厢夹层。"
萧承煜的手指在绷带结上顿了顿。
三天前西戎人杀到营前时,他也是这样,表面给伤兵喂药,指尖却在腰间玉佩上敲出急雨——那是让苏慕瑶带玄甲卫绕后包抄的暗号。
"把礼车停在演武场。"他扯断绷带,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篝火噼啪作响,"让林疏影的箭营在两侧阁楼候着,弦上别搭箭——但要让赵慎之看见箭头。"
影七点头,转身时又被唤住。
萧承煜扯下自己的狐裘扔过去:"你后颈的刀伤没好透,别让北燕人瞧出咱们连件御寒的衣裳都缺。"
夜色漫过营墙时,赵慎之的马车到了。
萧承煜立在辕门前,看着那匹雪青马踏着碎冰停下。
车帘掀开的刹那,他闻到了沉水香——北燕皇室专用的香料,混着点血腥气,像被雪水浸过的梅花。
"萧殿下。"赵慎之扶着车夫的手下来,月白锦袍一尘不染,连靴底都没沾雪,"我王久闻殿下智退西戎,特备薄礼,愿结秦晋之好。"
萧承煜扫过后面的礼车:最前面是两箱南海明珠,在火把下泛着妖异的光;中间的檀木箱里隐约透出药香,该是长白山的野山参;最后几车蒙着红绸,看形状像是聘礼常用的鎏金器物。
"赵大人一路辛苦。"他笑着抬手,"先请用些热汤,这雪夜赶路......"话未说完,影七突然从斜刺里窜出,手按在赵慎之随从的马鞍上。
"萧某粗人一个,见不得马受委屈。"萧承煜踢了踢马腹,"这马的鞍鞯压得这么死,莫不是藏了给马的补药?"
随从的脸瞬间煞白。
影七的匕首己经挑开夹层,一张染着朱砂印的信笺"啪"地落在雪地上。
赵慎之的手指在袖中蜷起,又缓缓松开。
他弯腰拾起信笺时,目光扫过萧承煜——对方正垂眼拨弄火折子,火星子在瞳孔里跳,像在看一场好戏。
"这是......"
"北都来的。"姜挽月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她抱着一摞竹简,月白襦裙外罩着萧承煜的旧棉袍,发间还沾着白天整理军报时落的草屑,"摄政王手书,说'萧郎年少,当以联姻固盟,若能诱至北都......'后面被撕了,但按北燕密文规矩,'诱至'后面该是'为质'。"
篝火"轰"地烧旺,映得赵慎之的脸忽明忽暗。
他突然笑了:"殿下果然心细如发。
这信是我那不成器的随从私藏的,定是收了东越的好处......"
"赵大人当我是三岁孩童?"萧承煜接过姜挽月递来的信笺,指尖划过上面的飞白笔锋,"摄政王的字我在南楚旧宫里见过——横画收笔时总带三分挑,像要戳破纸背。"
赵慎之的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想起出发前摄政王的叮嘱:"那萧承煜装疯卖傻十年,最是能藏。"此刻看来,哪里是藏?
分明是把刀磨得锃亮,专等他送上门来试刃。
"设宴。"萧承煜把信笺扔进火里,火星子溅到赵慎之的锦袍上,"我萧某人最讲待客之道。"
演武场的篝火堆了七重,烤全羊的香气混着烈酒蒸腾。
赵慎之端起酒盏时,发现萧承煜的酒杯里浮着半片茶叶——这是南楚旧俗,以示"酒中无诈",可落在北燕人眼里,倒像是种无声的讽刺。
"听闻摄政王的令弟最近在雁门关练兵?"萧承煜夹了块羊腿搁在赵慎之碗里,"北地苦寒,练兵不易。"
赵慎之的筷子顿在半空。
雁门关是北燕北疆要地,摄政王与亲弟的矛盾早不是秘密,可萧承煜竟能在宴席上首接点破?
"我王与王叔情同手足。"他强笑着举杯,"殿下多心了。"
"那便好。"萧承煜仰头饮尽,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领,"若真有手足相残的事......"他突然拍了拍赵慎之的肩膀,"我倒是能借你三千玄甲卫,替摄政王清一清门户。"
演武场的风突然大了。
赵慎之觉得后颈发凉,那股凉意顺着脊椎往上窜——萧承煜的手明明搭在他肩上,却像有把刀抵在喉管。
宴席散时,月亮己经爬过营墙。
萧承煜站在演武场中央,看赵慎之的马车碾着冰碴离去,车帘里漏出半声叹息。
"影七。"他转身时,玄甲卫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带二十个暗桩,扮成商队混进北都。"
影七从阴影里现身,腰间的匕首闪了闪:"目标?"
"摄政王的弟弟。"萧承煜摸出块碎银抛过去,"散布'摄政王欲废太子,借联姻拉拢外援'的消息。
要让茶楼的说书人讲,让酒肆的醉汉骂,让北都的雪地里,人人都能踩上一脚摄政王的脸。"
影七笑了,露出颗虎牙:"明白。"
第二日清晨,赵慎之来辞行。
萧承煜裹着件旧皮袄,蹲在营门口看士兵修城墙,手里还捏着块烤红薯。
"本王昨夜想了一宿。"他把红薯掰成两半,一半递给赵慎之,"联姻是大事,容我再与部下商量三日。"
赵慎之接过红薯,掌心的热度烫得他皱眉。
他望着萧承煜身后——原本松散的哨岗多了三队巡逻兵,箭塔上的弓箭手正往箭筒里填新箭,连伙房的炊烟都比昨日浓了一倍。
"殿下慎重。"他拱了拱手,翻身上马。
马蹄声渐远时,萧承煜把剩下的半块红薯塞进嘴里。
冷风吹得他眼眶发酸,可他望着正在加固的城墙,望着雪地里操练的玄甲卫,突然笑出了声——这三天,足够让北燕的后院烧起来了。
深夜,姜挽月的帐中还亮着灯。
她跪坐在草席上,面前摊着张泛黄的东越密档残页。
烛火摇晃时,她的手指突然顿住——残页边缘有行极小的字,是用北燕密文写的:"萧氏若兴,东越必亡。"
帐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姜挽月抬头时,看见月光落在案头的信匣上——那是萧承煜从西戎人手里缴获的,还没来得及拆。
她伸手摸向信匣,指尖碰到铜锁的刹那,帐外突然响起脚步声。
"姜女史。"萧承煜的声音隔着帐帘传来,"可愿同我看今夜的月亮?"
姜挽月望着案头的残页,又望了望帐外的月光。
她理了理乱发,起身时碰翻了茶盏——茶水在残页上晕开,那行小字渐渐清晰,像道即将裂开的缝。